接待他们的是瑞亨设计部的总监助理李庆,他说下下周他们部门准备送一批新样品到“北京国际珠宝装饰展销会”参展,营销策划工作本来已经包给一家大型广告公司,但因为部分展出品是设计总监容川的手笔,他对那家公司的企划案不太满意,想另外找家公司专门为自己订做宣传单,并直接推荐了王大膘的公司。
得知内情后,王大膘乐歪了嘴,感恩戴德不知如何奉承才好,谢正衍则越发愕疑,这个容川上次在停车场亲耳听到他痛快淋漓大骂瑞亨,事后没教训他还可以理解为宽宏大量,突然照顾他们生意又是怎么回事?以德报怨?秋后算账?到底安的什么心?!
他胡思乱想,宛如被捉到厨房的待宰小鸡,不知不觉露出慄缩相,双眼也变成丢了玻璃的窗户,瞧着昏蒙无神,很快招来资方关问。
“我、我觉得空调风吹着有点冷。”
他强笑搪塞,额头却分明冒出米粒大的汗珠,王大膘恼他烂泥不上墙,狠狠瞪他一眼,那意思是敢出差错就立马滚蛋。
李庆却向着谢正衍和气微笑:“小谢老师,上次星钻系列开广告竞标会,我们容总监对你的文案评价不错,虽然当时没能合作成功,但这次这个宣传设计他希望能由你负责,麻烦你今明两天内出个方案,如果通过了咱们马上签合同。”
谢正衍耳蜗里咣当作响,仿佛有只锣鼓队在他脑中演奏,愣闪闪的接不上话。多亏王大膘反应敏捷,堆笑应承:“您放心,别看我们公司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啊,保证让贵公司满意。”
嘻哈一番,又转话题套近乎,笑呵呵问李庆:“容总监今天没在?”
李庆说:“他常驻西安总公司,每隔一两个月才来上海呆几天。”
“哦,上次见面发现他很年轻啊,还不满三十吧?”
“是,他是我们公司管理层里年纪最轻的,好像二十五还是二十六。”
王大膘赶紧恭维:“这么年轻有为,才干一定很卓越。”
李庆笑容里浮出一丝不以为然,音量也压低了:“他是我们董事长的外甥。”
亮出谜底,其他题目不言而喻,对此谢正衍倒不甚惊讶,还暗暗夸自己眼力好,当初一眼便透析了容川的来历。想来,如此有身份背景的人也犯不着为难自己这种小虾米,大概真是通达睿智,打算不拘一格降人才也说不定。
这么自我安慰着,心情便舒缓很多,返回公司前他先去看望二叔谢天德,来到保洁员休息的库房,正好撞见谢天德在跟一位中年女同事说梯己话。
“上次给你介绍的中医你带阿铭去看过没有?”
“看了,他说先吃几个疗程的药调理,等身体底子强实一些,还得去看西医才能解决问题。”
“哦,那你就先让孩子吃几副试试,等凑够去北京的医药费,再领阿铭过去治病。”
“唉,真是谢谢你了,总让你这么费心,我心里真过意不去。明天发工资,我先还你一千,剩下的只能以后慢慢还。”
“没事,我又不急着用钱,你留着给阿铭治病吧,要是有困难尽管开口,别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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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正衍认得那女保洁员,她叫阿芬,是个三十多岁的安徽寡妇,领着十一岁的独生子在上海打工,和谢天德同事两年,交情匪浅。谢正衍早看出二叔对这位白净朴实的阿姨有意思,碍着自己又穷又老,不敢表明心迹,只好龟缩在友谊隔笼里,本着爱与道义鼎力扶持,其中的痴心与苦楚可堪叹怜。
他本想默默走开,阿芬突然转身瞥见他,忙笑眯眯招呼:“小衍来啦,快进来快进来。”
谢正衍向两位长辈问好,说自己来这里办事,顺道过来看望二叔。谢天德十分欣喜,要出去给他买饮料,谢正衍急忙劝阻,阿芬提醒:“把那个糯米藕分一些给小衍。”
“对对对,这孩子爱吃甜食,让他带回去吃。”
阿芬已取来一个塑料饭盒,要往谢正衍背包里塞,说是自己做的小点心,请他一定尝一尝。
谢正衍想这是她亲手做给二叔的,自己怎好意思分享,一再谦辞,阿芬却不依。
“我做了好多,你拿这些回去,剩下的也够你二叔吃了。”
谢天德也说:“我一个人一次吃不了那么多,天气热不赶紧吃完会坏掉,你拿去当宵夜,别浪费你芬姨的心意。”
谢正衍这才道谢收下,看着阿芬温婉可亲的笑容,真希望她能和自己的二叔结为眷属,往后甘苦有伴,彼此再不必受孤苦摧磨。
谢天德送他下楼时表情急速降温,趁电梯里没人,问他最近有没有回过老宅。谢正衍这两周工作忙,周末都呆在公司加班,听二叔话里有话,估计是家中有恙。
谢天德闷声闷气说道:“前天我回去看你奶奶,发现她十几天没洗澡,浑身屎尿,被你妈锁在厨房边的窝棚里,头发根里跳蚤成堆。人瘦得只剩一根藤,嘴里直嚷饿,好像很久没吃饱过。”
谢正衍瞪眼:“怎么会这样,我上次回去的时候看桂嫂照顾得挺好啊。”
谢天德嘿然作色:“龙虾店生意好,你爸舍不得花钱招人,把桂嫂叫回去做工了。你妈嫌你奶奶麻烦,不爱照管。前天我替你奶奶洗完澡,又带她去理了个发,回来正好遇到你妈,心里不痛快,忍不住说了她几句,结果她当着邻居的面对我大吼大骂,叫我不满意就领着你奶奶滚蛋。”
谢正衍既感到吃惊又觉得正常,婆媳争斗古来有之,放在自家更像夙世寇仇,奶奶生病前是家里的霸主,专恣跋扈蛮不讲理,将儿媳的身份界定成外人,地位又等同于农奴。廖淑英年轻时忍辱负重,看多了她的龙睁虎眼,听多了她的恶言詈辞,一笔笔存在心里,日积月累酿成燋毒。天道好轮回,如今奶奶体衰神溃,像断腿的蛤蟆必须靠子孙的怜悯延命,强弱易势,无怪乎廖淑英要持恨逞凶了。
谢天德也在那个家呆了二三十年,明白因由,忿懫之余亦是无奈。
“你妈以前受多了奶奶的气,恨她原也该得,可那毕竟是自己的阿婆,百善孝为先,基本的孝道还是要遵守吧,眼睁睁看家里的老人病死饿死,就不怕遭报应?也怪我没用,没能力赡养老妈,只有等明年,要是到时候廉租房名额能批下来,我就接你奶奶一起住,怕就怕她撑不到那一天。”
谢正衍见二叔眼眶泛红,自身也觉心酸,可廖淑英是他亲妈,他不能附和别人指责她,良心夹在钉板之间,忍痛忍到背心流汗。
第13章 业务(2)
他原计划今晚加班赶方案,为这事临时腾出晚饭时间跑回老宅。巧得是大哥谢正兴也在,正和廖淑英关起门嘀咕什么,不让他进屋。谢正衍先去看奶奶,老太太这时仍睡在窝棚里,腰身和立柱之间连着一条拇指粗细的麻绳,她心智糊涂,犯病时翻箱倒箧摔锅砸碗,再不然就是四处瞎跑,害全家人奔波搜寻,廖淑荧烦不胜烦,后来干脆栓狗一样用绳子捆定,免得她捣乱。
谢正衍走进窝棚,混合粪便气味的浊臭熏得他两眼发涩,更不敢直视那爬满苍蝇的污秽粥碗、裂棉绽絮的破烂褥子和躺在褥子上不知人世的枯槁老人。此刻的奶奶已经没力气乱折腾了,她软软瘫着,两手捧着一团黑乎乎的不明物品,按在嘴里用力吮吸,眼睑半睁半闭,神情接近冥想。前几次见面她也是这个状态,那会儿谢正衍没想到去探究她在吃什么,今天听了二叔的话才发觉不对劲,凑近边看边问。
“嗯奶,侬在吃撒?”
奶奶当然不可能回答他,他只能用自己的眼睛分辨出真相,霎时顿足失色。
“嗯奶,这个东西吃伐得啊!”
他伸手抓住那沾满唾涎的烂木片,使劲夺下来,险些被老太咬住手指。奶奶发出鬼怪似的嚎叫,干瘪的唇包围着三角形的黑洞,犹如一只正在觅食的螳螂。
“饿!饿!”
她一双芦柴状的手臂抓空晃动,好像正戴着冥府的镣铐,挣扎着痉挛着,谢正衍怵惕恻隐,急忙取出为她买来的鸡蛋糕,掰碎了填进那回荡恐怖哀嚎的黑洞。
“嗯奶吃这个,这个好吃。”
这比灵丹妙药还管用的蛋糕立刻将奶奶从地狱酷刑中解救出来,她恢复呆滞,一切反应都依附于进食的生理本能,由始至终都不知道身边人是谁。
谢正衍眼睛起了大雾,难以接受,一个人怎会落到这种穷途末路的凄惨境地。
喂奶奶吃完两块鸡蛋糕,房门开了,谢正兴大步流星出来,径直朝院门走去,谢正衍猜大哥肯定忘记自己的存在,怕被母亲责骂,仍恭敬的招呼一声:“哥哥。”
谢正兴停步回头,微笑淡如自来水。
“你回来啦?”
“恩,来看嗯奶。”
“最近还好吗?”
“还行。”
“有空多回来陪陪爸妈,我还有事,先走啦。”
“好,你慢走。”
兄弟俩自小生疏,近几年更是终年聊不上十句话,今日这番交谈已用完当年的额度,估计到春节也不会互通音讯了。
谢正衍来到堂屋,廖淑英正在饭桌上清点零钞,眼睛埋在一堆肮脏破旧的纸币里,只用冷漠的态度迎接他。
“侬回来做撒?”
“这两个礼拜加班忙,今天有空就回来啦。”
“唉~”
廖淑英一记长叹,把肺底的余息倾囊抽出,谢正衍闻到窝藏在废气里的怨怒,堆在嘴边的话又悄悄嚼碎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