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懿臣尚有些疑惑,对面裴昭闻却是骤然变了脸色。
秋日的午后,阳光犹如蒙上了一层薄雾,带着清冷的温柔气息。宽敞的阳台被日光笼罩,安静而恬然。
穆峥坐在藤椅中,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不断滚动的代码,显示邮件正在破解中。
他的指尖点了点电脑旁支起的平板上,线条纵横交错的地图里许久没有移动过的那个红点,温和地对贴在耳边的手机说道:“邵先生,你的客人现在还好吗?”
另一边,邵懿臣阴沉着脸:“穆家的人,你想做什么?”
代码滚动的速度越来越慢,邮件的破解已近尾声,穆峥无声地笑了笑:“我不想做什么,只是,邵先生请去的客人是我的人,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心里不太好过呢。”
那边的邵懿臣发出讥诮的笑声,正待讽刺两句,却听穆峥缓缓道:“兰城,百岁山,北纬46度,东经121度。”
对面骤然没了声音,穆峥笑了:“邵先生别紧张,我只是个普通人,对你的生意没有兴趣,只是我的人现在不太安全,那我也不知道邵先生的下一桩生意是否安全了。”
那边沉默片刻,而后道:“你的人是安全的。”
“那么,邵先生的生意也是安全的。”说完,穆峥迅速拔下了手机电池,取出手机卡,折断了扔在垃圾桶中,继而无声地呼了口气,面色沉冷。
过得片刻,平板上的红点开始缓慢移动,自邵懿臣的别墅离开。
半小时后,常用的手机震动起来,穆峥看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号码,唇角缓缓露出笑意,手指轻点,将来电挂断。
第四章
裴昭闻不再打过来,直至那天晚上,临睡之前,穆峥收到了那人发来的短信。
——今天下午的事,谢谢你。
分外简短的一句,倒是符合那人的性子。
穆峥指尖点了点屏幕,考虑该如何回复。
片刻后,又进来一条。
——前天晚上遇到一个多年未见的朋友,她当时碰到点麻烦,我就顺手帮了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事。
这便是一个解释了。
裴昭闻向来思虑重,穆峥几乎能想象到,那人对着屏幕,面上殊无表情,心底却迟疑踌躇的模样。
他会怀疑为什么穆峥突然说分手,也许邵懿臣给他看了那份报纸,进而想到穆峥是否也看到过。所以他在向他解释,他与那个女人,只是多年不见的朋友。
穆峥闭了闭眼,心底暴戾的情绪缓慢升腾,令他头脑胀痛。
他已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失控的前兆,可裴昭闻一句话就能令他的自制力摇摇欲坠。
嫉妒。
他不愿承认,然而心底盘旋着的那些阴晦幽暗的欲望,令他不得不正视内心翻涌的浪潮。
他知道裴昭闻所有的事,譬如林雅是他的初恋,譬如他少年时最艰苦困顿的日子里,是林雅一家人照拂着他,譬如林雅父亲肝功能衰竭住院后,裴昭闻将他父母留下的所有遗产全部给了林家以填补巨额的治疗费用,譬如后来林家突然搬走,那一段少年的感情就此无疾而终。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重逢之后,裴昭闻依然能够毫无芥蒂地伸出援手。他将林雅的照片珍重地保存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也许还会时常赏看、怀想。那其中,沉淀的感情究竟有多深重?
感情之路迢迢,他曾经向裴昭闻走出九十九步,然而那人却始终不愿向他迈出那一步,于是他也不再继续前行,甚至干脆地退回到了原点。
穆峥垂眸看着短信界面闪烁的编辑符,手指微动,终于有了回复。
——举手之劳。知道了。
所谓不破不立,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终究要分个胜负,赢了,将是皆大欢喜,若是输了……
就是真的该放手了吧。
裴昭闻颓然将手机扔在一旁,仰头闭上了眼,眉宇间掩不住的疲惫之色令他看起来颇有几分憔悴。
下午的事并未给他造成多少困扰,令他郁结的只有穆峥当下的态度。
他不确定,那人为他解围当真只是巧合?又付出了什么代价?从邵懿臣的态度看来,穆这个姓氏应该相当有分量,裴昭闻无法确定这分量是黑还是白,他唯一清楚的是,他并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分开。
至少他要知道,能让穆峥将他当成代替品刻意接近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天晚上,裴昭闻罕见地做了个梦。
梦里是他刚毕业那年,工作顺遂,与穆峥的关系稳定,生活平静安宁。
一切都很好。
然而他一回头,却突兀地看到了一扇门,黑漆漆的没有任何纹饰,就那样森然伫立着,隐约散发出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下,裴昭闻悚然一惊,转身看见老总担忧的脸:“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还喝得了吗?”
裴昭闻动了动唇,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身后那扇门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不遗余力地拉扯着他,亟待将他吞噬。
他想快些离开,却半步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门缝里透出的幽深诡异的黑光裹挟着那道戏谑轻佻的笑语轰然淹没了他——
“这就你那小情儿?啧,看着倒真是有点儿像。哈哈哈……你说,要让你哥知道你这么意淫他,会不会打断你的腿?嗯?”
裴昭闻彻底陷落在黑洞漩涡之中,四面八方全都回响着那道声音,如魔音贯耳,嘲讽着他的不堪。
然而须臾之后,漩涡轰然散去。裴昭闻站在空荡荡的灵堂中,可怕的孤独感伴随着巨大的哀恸如影随形地笼罩着他。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堂前悬挂着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老人笑容和蔼,仿佛下一秒就会走到他身边,摸着他的头问他有没有吃过饭,为什么不高兴。
——可是再也不会了。
他仿佛永远都在失去,十年前,他失去了生命中至亲的两个人,而如今,连这最后一位血脉亲人也要离他而去。明明他已经有了很好的未来,有了担负起另一个人的生活的能力,终于可以报答老人数十年来的养育之恩,为什么还是太迟?他甚至来不及见她最后一面。
裴昭闻跪倒在死寂的灵堂中,目眦欲裂,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崩溃如决堤的洪水。恸哭令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牙关却咬得死紧,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双拳青筋毕露,几乎要攥出血来。
胸腔中冰冷的窒息感令他眼前发黑,看不见周遭的一切。有人迅速接近了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与温暖。
穆峥的声音仿佛带着叹息,抚摸着他背脊的手掌充满安抚的意味:“别哭,嘘,裴昭闻……”
那人摸他的头发,耳朵,反复摩挲着他的后颈,嘴唇与手掌带着同样温暖的热度,轻吻他的眼眸,温柔地拭去那汹涌的泪水。
裴昭闻终于缓缓放松僵硬的身躯,缺氧令他的头脑胀痛,他伏在穆峥怀里,犹如紧抱着汪洋大海中唯一的浮木,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嘶吼,继而嚎啕大哭起来。
黑色的幔帐翻飞,渐渐遮掩住灵堂中痛彻心扉的一幕。
场景变换,漆黑的房间中,裴昭闻静静躺在狭窄的木床上。屋子里充斥着呛人的酒精味,床上的人却似毫无所觉。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传来敲击声,一声一声沉稳规律,却因得不到回应而渐渐急促起来。
终于,门外静了一瞬,片刻后,倏然爆发出巨大的踹击声,一下,又一下,老旧的木门不堪如此强力的破坏,不片刻便自边缘处崩裂开来。
来人匆匆推开门板,鬓角依稀见汗,衣衫少见地有些凌乱,一眼望见床上的人,顿时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裴昭闻睁了睁眼,瞥见门口穆峥的脸,又无声地闭上了。
“裴昭闻。”
他听见穆峥低声唤他,触摸他额头的手掌冰凉。
片刻后,有人将他扶坐起来背在了背上。负着他的双手沉稳有力,背脊坚实而宽厚,仿佛就这样承载着他,走过无数的孤独与失去——走向天涯。
震动声突兀地响起,裴昭闻倏然惊醒过来。梦中那巨大的哀恸感犹在胸口鼓荡,令他艰难地喘息着。
伸手摸到床头的手机关掉闹钟,裴昭闻又静静躺了会,起身下床拉开了窗帘。
天空阴沉沉的,依稀飘着小雨,不是个好天气。
他今天要去云图了解一下接下来的那个案子,昨天耽误了事,老总嘴上不说,心里到底有些急。
洗漱的时候,裴昭闻看着镜中的自己,眉目严肃冷淡,索然无味。
——可那人对着这张脸,就能守着他三年。
那一场高烧险些去了他半条命,醒来时眼前都是黑的。病房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穆峥就靠在床头,他一动,对方便醒了。
那人很快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低声道:“烧退了,哪里难受?”
裴昭闻摇了摇头,看着对方按了呼叫器,便问道:“我睡了多久?”
穆峥叹了口气,哂道:“四天了,一声不响地玩失踪,你要吓死我吗?”
他的眼底依稀有血丝,形容疲惫,握着裴昭闻的手缓缓摩挲,似乎怕持续的输液让他受冷——那样的细致,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