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问问他:多少钱一只。
“小孩儿,你有钱么?”
“我不是小孩子了。”
那年苏问十三岁,他觉得自己像已经三十岁了似的,所以他就那么冷冷的看着那卖气球的少年,微微的蹙着眉头。
那个少年看到苏问拿出钱来,便又笑的像是那天边的太阳。他挑了一个五颜六色的递给他,说祝他快快长大。
苏问却指着那个蓝色的气球,海一样的蓝,他从那面拐角处刚出来的时候,便见了。
“要蓝色的,谢谢。”
那天的苏问,便扯着那个蓝色的气球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游荡,像是一条离群的热带鱼。
那天晚上,他回去那个所谓的住处。他把这只蓝色的气球扎在他书桌前的一块石头上面。然后他退到门边,看着那抹蓝色,慢慢的上升,上升,然后抵在屋顶。
后来,他看的累了,便趴在桌前,看着那被蓝色丝线缠绕的石头。
那块石头,是他小的时候,一个朋友送给他的。
他似乎已经记不得那时的故事了,那时的他太小,小到在他自己的记忆里,可以忽略不计。可他无论搬家到哪里,却总带着这块石头,像带着那些被他遗忘的自我。
他叫他石头先生。
他有时和他讲话,说说那些没人会听也没人在乎的故事。
那块石头似乎有一些年纪了。它上面刻了两个字,一个笨拙的“兆”字,和一个不规则的“石”字。他们被刻在石头的两面,中间隔着厚厚的二氧化硅。所以,每当一面曝在阳光下时,另一面便深深的扣在桌案上,似乎永远不能相见似的。
那时的他小小的,小小的坐在书桌前,和石头先生讲着今天买来的蓝色气球。他说他今天遇到了一个老人,八十几岁了,皱纹爬遍了他脸上的每一个角落。那个老人似乎也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他在街头流浪,缩在路边的角落里晒太阳。他给他买了一杯水和一块面包,他看到笑容慢慢地填满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他说他是个善良的孩子,他说老天爷会保佑他的。
苏问后来便坐下来,和那个老人一起坐在那颓废的白墙边上,坐在灿烂的雏菊旁,坐在大大的太阳下,坐在来往行人的注目里。他手里扯着那个蓝色的气球,像是整个天空的蓝都被他拽在手里,然后又放飞在空中。
苏问伏在案前,说着说着便睡着了,月光照进来,冷冷的打在他身上,在对面的墙上映出模糊的影子。
他似乎梦到了,幼年时候看到的那一句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太阳底下,终究是没有新鲜事的。
一次他的姥姥北上来家里做客,他们似乎很久没见了似的,他看到他的姥姥紧紧的拍了拍他,说他都长这么大了,她点起脚抱了抱他,说他现在个子长高了,不再像小时候了。
姥姥说她总还想着叫小北,可是现在他是个大孩子了,所以她改口像苏问父亲那边一样,叫他的名字。
姥姥给他带了很多好吃的,说是他小时候爱吃的,满满的装了一个大的口袋。
姥姥说他现在太瘦了,可是又说男孩子长个子的时候倒也吃不胖的。她说他的个子随妈妈,长的晚。
她说着说着就住了声,一个人看着角落里发呆。
后来她把那些吃的塞在苏问的手里,像怕他抢不到似的。她又要他多吃点,像怕他饿到似的。
她说起家里的闲事,说起这几年过的日子,说起四邻八居的家长里短,说起他小时候的事。
她问苏问还记不记得邻居家的小石头,说他也长高了不少,前几年也被他爸爸接过去了。
苏问说不记得了。
她说不记得也好,小时候的事长大了就慢慢忘了罢。她说要他在学校多交些朋友。然后她看了看苏问,说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还是阳光些的好。
苏问点头一一应下。
其实,苏问在学校里是没有什么朋友,因为他常常转学,所以便也不愿费心经营友情,他每到一处便是像换一个人似的,他会调用身上不同的特质和大家交往,或者混在一处,或者疏离。
所以,在每个城市留下的苏问都是不一样的,他是热闹的、他是疏离的,他是喧宾夺主的,他是张扬的,他也是害羞而沉默的。
人们对不同的苏问感到有趣,他们和他交往,与他为伴,像是真的熟识他似得。
可是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那些这样那样的苏问,到底都死了,他们随着他的离开,死在了每一个城市的边缘。可苏问却头也不回的将他们抛弃,抛在身后,不再回头。
十七岁那年,他再一次离开家,去了一个南方的城市上大学。
当时他刚过完十七岁的生日,他父亲说他长大了。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父亲老了。
在苏问的记忆里,他是严厉的,是不苟言笑的。
小的时候,他不许苏问哭泣。
再大一点的时候,他说他不要四处乱转,惹是生非。
可是苏问却不愿听。
他喜欢和他作对。
然后看他训斥自己的样子。
那一刻,他是重要的,是需要被惩罚的。
可是那样的父亲如今也老了,他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他的眼角却也慢慢爬上了皱纹。
那一刻他想到了自己的妈妈。
妈妈现在也这般老了么,还是和当年一样。
苏问总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爬上父亲的书架,看到的那本书。那些情窦初开的欲望和悲伤,填满了苏问空荡荡的日子。像天空大块大块的蓝。
天空也觉得孤独吗。
苏问总记得那本书的开头,男主的玩伴死在了他的十七岁。
作者一遍一遍的用咏叹调的方式写着。
死在十七岁的人,就永远活在了十七岁。他们不会再变老,不会再死去。
真的是这样么?
那年的苏问,也是十七岁,他并不知道答案。
☆、痛离
苏问出发去上大学的时候,他父亲提出要送他过去。
苏问说不用了,他感觉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父亲长舒了一口气。
苏问是一个人踏上的火车,他选择坐火车,他想看看那一路的风景,那长在不同地方的树,和不同地方的羊群。
他在车上颠簸了许久,终于到站了。车站里人烟熙攘,热气奔涌。
南方的空气是湿热的,他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个巨大的浴室,水汽淋淋。
苏问不喜欢这里。
他已经忘了小的时候和妈妈一起来过的那些夏天,那些记忆就像经历了一场暴雨后的清晨,没有了往日的痕迹。
他想起了自己在路上看到的一个鸟巢,它高高的搭在树梢,像是要坠落似得,却也安稳。
后来苏问的日子过得,像是乱了线的风筝,在空中随意漂流。
他喜欢和不同的人上·床,zuo·爱。
他喜欢那种极致的亲密过后极致的疏离。
所以他只和他们上床,不和他们交往。
他喜欢看着那些不同的人在他身下呻`吟,他们都不一样,不一样的经历不一样的个性,叫`床的声音也不一样。有些人是急促的,有些人是舒缓的,有些人是享受的。他就这么冷冷的看着他们,他觉得自己是超脱的,可他却因着他们和这个世界紧紧的相连。
他记得自己遇到一个人,他要他鞭笞他,他说他需要接受鞭笞。
“每个人都应该接受鞭笞。”他说。
像是圣徒在接受洗礼似的,一脸虔诚。
可是苏问却就那么看着他,看着他笑,他不动手也不走近。
那个人慌了,匍匐在地,他请求他鞭笞他。
苏问站在那里看着他后脑勺的发旋不停的摇动,他不鞭笞他,也不会鞭笞他,那是给他最好的鞭笞。
他就那么走了,没有回来。留下在地上哭成一团的男人,他在为自己的过错忏悔。
苏问觉得他好像上了很多人,也被很多人上。
可事实是,他有时并不能精确的计算。
他只是惧怕一段长久而稳定的关系,所以他一直漂流着,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身体到另一个身体。
他要去哪,他要找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记得自己和一个男孩保持了四个半月的床伴关系。这件事情让他惶恐。
他说他是纯一,像暗示些什么是的。
苏问说他是0.5,却也不在意。
人们像是带着标签似得,在计划着□□之前,他们只是符号,他们在心里打量着对方,模拟着□□。
他看起来很温柔,可是zuo`爱的时候却很疯狂。
疯狂的抽动,疯狂的穿插,像是要把他榨干似得,可他又疯狂的喜欢这种疯狂。
苏问那时觉得他像是四月里,挂在门前的鱼。被疯狂的榨干,然后挂在那里,挂在阳光下,挂在早春的晨风里。
他贪恋他的温纯,他的痴情,他的付出。
可他也害怕。
他们没有接过吻,只是zuo`爱,单纯的zuo`爱。
苏问喜欢单纯的东西,可是当着份东西混杂着其他的时候,他计划着退出,像每一次计划着“死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