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星期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出发前日,黎秋专程去看了看尚威。
尚威,以及一干因为鬼眼诅咒而成为行尸的尚家人,秘密的被安排在市郊的一家私人监护所。尚飞杰既有能力又有手段,从尚家出事到现在,尚家外部的生意与往来一切照旧,却是在不动声色间人员更迭、改朝换代。
每当看到这,黎秋都万分庆幸自己身份的改变,还好他是黎秋,不是那个顶着尚家少爷光环却没什么存在感的尚言羽。想想他若继续留在尚家,少不了得面对豪宅里的腥风血雨,届时他无法回避的第一座大山,就是他的这位天才哥哥尚飞杰。
还好他只是黎秋而已。
如今,阿九根本一步也离不开黎秋,走哪跟哪,黎秋从尚飞杰那里问到地址,便带着阿九去了那座监护所。
尚威是家主,身份与旁人不同,就是住院也拥有独立的一个小间。黎秋没有走近,而是站在走廊的尽头远远看着,倒不是说他又生出近乡情怯这样柔软的情感,而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他与尚威,已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隔着玻璃窗,这位曾经呼风唤雨的尚家家主和其他人一样,空白着两眼,拖拉着脚步,在房间里一圈圈徘徊,行尸走肉般无知无觉,整一个活死人。
想起他昔日的意气风发,再见他如今的落魄模样,黎秋不知自己心里到底什么滋味。
看了一会儿,黎秋拉拉阿九的衣角:“我们走吧。”
冬天了,一走出医院,迎面便是一股涩涩的冷风。黎秋拢了拢衣领,试图在满目的寒冷中汲取一丝奢侈的温暖,不过下一秒,阿九就从背后拥住了他,沉默的包容他所有的情绪。
“我没有为他伤心……”黎秋张了张嘴,捉住阿九的手心,“只是看到他现在的样子,难免生出点兔死狐悲的感慨,他毕竟是我血缘上的父亲。”
黎秋放松了身体,往阿九身上靠了靠。“话又说回来,鬼眼的诅咒可真可怕,想想一个精明狠毒的人,一夜之间变成这种半死不活的行尸,要换做是我,还不如直接死了痛快。”
听到这话,阿九立刻把黎秋转过身,一脸严肃的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黎秋,双手比了个坚定的大叉,像是某种誓言亦或承诺。
黎秋觉得他的样子好玩,故意迷茫的眨眨眼,道:“阿九你想说什么?我看不懂。”
阿九把动作又重复一遍——我的眼,不会,伤你,永远不会。
“我还是看不懂……”
阿九急了,拉住黎秋的手就要给他写字,黎秋忽然跳起来,坏坏的在阿九的额头“啵”了一口,狡黠一笑。
“好了,现在我懂了。”
两人拉拉扯扯,不知不觉走到了尚家的小区。他们与尚飞杰约定,出发前在今天进行一次会面,只是时间上不着急,所以两人干脆闲逛似的晃悠到现在。
走到小区里的林荫道,黎秋忽然站住了,捏捏阿九的手心。
“阿九你知道吗,我们现在站着的位置,是个意义特殊的地方。”
不远处的尚宅,安静的街道,以及路两旁遮天蔽日的林荫。
“这里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第一次相遇,远在滇南斗之前的相遇。
那时间正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数年的光阴,他始终无法摆脱尚言羽的阴影,一直被噩梦般的后怕与心慌所困扰,一次次的自我怀疑、自我畏责然后再陷入无穷无尽的怨恨。
那一晚是除夕夜,他终于忍不住煎熬,一个人偷偷跑回了这里。
除夕夜的尚宅灯火通明,里里外外洋溢着阖家团圆的新春气息,他孤零零的立在那热闹之外,一个人站在阴影错落的街道上,心中万般滋味。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等他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被小区的保安团团围住。这里是北京鼎鼎有名的富人区,保安与监控向来只多不少,他经历过整容,顶着张陌生紧张的脸皮长时间立在这里,大过年的难免惹人注意。
“这位先生,你找哪家住户,麻烦先出示下证件。”
黎秋不想在这里留下半点痕迹,自然掉头就走:“没什么,我就进来看一看,这就出去。”
“等等!”保安很不客气的拦住了他,道:“所有进入这个小区的访客都要有身份登记,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你是从哪儿进来的?”
大过年黎秋心里原本就烦乱的够呛,哪还有心思编纂无聊的借口,然而他越是不想多说,保安就越认为他可疑,不肯叫他轻易离去。
“你们想干什么?”在一个保安伸手抓他时,黎秋终于忍不住出声:“你们要仗着人多欺负人吗?”
保安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头一回听说贼喊警察欺负人的,得,什么都甭说了,跟我们走一趟吧,保不准一会儿还能去局子里喝口热茶。”
“放、放开我!”
就在黎秋忍不住想要用强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含笑的轻咳。
保安们往后头一看,立马放开了黎秋,换上毕恭毕敬:“哎哟,这不是童先生吗?”
童先生?
黎秋心头一动,向后看去,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被父亲誉为“童家百年不遇的天才”以至于日后影响他一生的男人。
第95章 我们的初遇
那时的童久,老实说,与童昧的气质更近一些,懒懒的邪气。脸是易容的脸,一对象征着族长身份的黑曜石耳钉挂在碎发之下,散发出幽幽暗芒。倒是黎秋,初遇时完全没有现在的沉着老道,像只刺猬一张慌张的竖起全身的武装,锋芒毕露,破绽百出。
“嗯,你们在这里做什么?”童久笑眯眯问。
保安们都认识童久这张“脸”,殷勤回答:“这小子站在这里老半天,可疑的厉害,我们正在调查他呢。”
“他啊……”童久眨眨眼,“他是尚家的客人,我认识。”说罢走到黎秋面前,问道:“你今天怎么一个人来了?也不喊司机接你,瞧瞧,闹出这么大误会。”
黎秋没想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家伙居然一上来就为自己开脱,忙支支吾吾的应上。有童久作保,保安们自然不再为难,随便询问两句就散了。
保安一散,黎秋也立刻调头就走,谁知刚走出两步就被童久拦了下来。童久歪着头,笑得无比玩味:“连句道谢也不讲,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黎秋眼神闪避,不敢与阿九直视:“救命恩人未免太托大了,不过举手之劳的恩惠而已,刚才的保安对童先生毕恭毕敬,想来您一定是个有身份的大人物,怎么会斤斤计较这些。”
“呵,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如果不是我瞧你……唉,算了算了。”
黎秋戒备的后退一步,早就听说童家的现任族长身手诡绝,脾性冷淡,极不好相处,今天一见却对自己主动伸出援手,不得不叫人起疑。
童久轻笑:“防备的姿势?看来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而且很怕我。”
黎秋紧紧盯着那一对黑色的耳钉:“你跟我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帮我。”
童久笑得神秘而悠长,却没有回答黎秋的问题,而是洒脱的摆摆手:“你还是快走吧,就算有我出面,那些尽职的保安还是会把你这个可疑份子汇报上去,大过年的别再被人拿住,赶紧回家吧。”
黎秋抿了抿嘴,他本来就要离开,自然不会在这个关头多一点犹豫。两人擦肩而过,走出十几米,黎秋忽然心有所动的回头过,发现童久仍站在原地,远远的含笑望着他。
见他停下,童久遥遥挥了挥手,用动作催促着离别。
“……谢谢。”
黎秋心头一热,飞快的收回视线,然而这一声呢喃的低谢,在那一晚,到底没有送到对方的耳中。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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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秋松开阿九,独自走到当年的路口,站定,重复着那时的动作。
“我被保安为难,你出面帮了我,我们就是这样邂逅的,阿九,你还有印象吗?”
就在黎秋以为阿九会继续沉默下去的时候,失语了数日的人,第一次沙哑而艰难的发出声音。
“这里是……我爱上你的地方。”
孤单的除夕夜,不同轨迹的两个人,在这个街角,完成了一场如同宿命的相遇。
在那一晚之前,童久从来没有想过,如他这样的家伙居然也会爱上一个人,仅仅为着一个侧影,一见钟情,奉之终生。
那年的除夕夜无雪,城市的灯火照亮了一整片天际。黎秋就站在万家灯火之外,裹着一条薄薄的围巾,形单影只的遥望远方,在街角自成一景。
漂亮的脸蛋,单薄却挺直的身形,既脆弱又深刻,既内敛又惶惶。只一眼,便刻骨铭心。
童久摸摸自己陡然急促的心跳,溢出一丝苦笑,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也有资格品尝到爱情的滋味。只是心动虽然美好,对他却太过奢望,只要他还是童家族长一天,这份美好而曼妙的情感,终究一生都无缘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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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九你……你能说话了!你什么都记起来了!?”
我一直都能说话……阿九默默心道,同时敞开怀抱,稳稳接住欢喜扑来的黎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