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披着黑斗篷的我却在那一刻,感觉自己在薇薇安狐疑的目光中凝固成了石像。该怎么解释呢?该说我是一不小心忘记告诉她自己要出门?还是直接了当地承认我就是想要一个人单独行动?
我越想越觉得难以解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消失,却因为尴尬得迈不开步子,只能僵硬地站在她面前,面容扭曲地挤出来三个字:“……老师好?”
薇薇安挑起了一边眉毛表达疑惑,在长廊的灯光中,她衣物上的暗纹刺绣闪着微微的光泽,衬得她愈发高贵而优雅。
该死,为什么她做这个表情也能这么好看。我自暴自弃地胡乱想着,觉得自己的思维开始涣散了。
然而薇薇安还是在我惴惴不安的目光中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她朝我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了解,随后就伸手扶了扶自己头顶的男式礼帽,转身离开了。
没有惊讶、更没有生气,预想中的询问、不解、好奇都没有到来,只有一个了然的眼神和在灯火中远去的背影,这种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的感觉让我的内心涌起一丝惆怅。
说到底还是自视太高了吧,本以为我的异样会被薇薇安察觉到哪怕那么一点,却没想到对方看起来完全是毫不在意的样子。
也是,或许这才是最正常最好的交流距离,哪里会有学生天天想要黏在老师身边的呢?
只有暗恋才会这样的藏头露尾,欲说还休,又怕对方知道,又怕对方不知道。
我在心里小声地叹了口气。
总而言之,下一次单独出城,就显得非常有备而来、顺理成章了。这一次的薇薇安相当积极地列出了一份清单,在地图上做了标记,拜托我下次出城的时候帮她也采购一些材料,并叮嘱了我注意安全。
看上去毫无异样,一切都重归了正轨,安全地、毫无波澜地向前运行着。
在这波澜不惊的生活中,我对薇薇安那种难言的感情,或许也能够在彼此或是阴差阳错、或是心照不宣的疏远中渐渐地淡下去了吧。
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毕竟她只是我的老师而已。
书房的门,却忽然在这时响了起来。
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对着笔记纸发了好一会呆,悬停的羽毛笔笔尖在神游过程中凝结出好大一滴墨珠,“啪”地掉落下去,在纸上晕染出好大一点墨渍。
就像那天晚上那颗莫名其妙的泪滴一样。
薇薇安。
不知何时,我竟然在走神时在纸上写了她的名字,墨水就落在最后一个字母上,将那个尚未完成的名字晕染成一团乌黑。
“叩、叩、叩。”
敲门声再次响起,带上了一丝急促。
难道是薇薇安?
我打了个激灵,慌慌张张地撕碎了手中的纸张,跌跌撞撞扑到门边站定,然后用力地深呼吸,一把拉开了门。
并不是薇薇安。父亲的传令官站在门外,做了个行礼的姿势:“艾希礼殿下,陛下有事要见您。”
第27章 往事而已
我跟着传令官步伐匆匆地走在回廊中。
书房到父亲的寝宫有着好一段距离,而走在前面带路的传令官一眼不发,我跟在他身后,用眼角余光百无聊赖地数着回廊边高大的廊柱。
一根、两根……等我数到第五十六根的时候,目光中忽然出现了梅菲尔德的身影。
传令官停下了脚步:“日安,二皇子殿下。”
他也被父亲传召了?
我浑身僵硬了一瞬,强忍着紧张停下脚步,向他行礼:“日安,兄长大人。”
他停下了脚步,默默地看了我一眼。
几乎是本能一般,冷汗一瞬间浸湿了我的脊背。
这似乎是我这么多天来第一次与梅菲尔德相遇。就在这一刻,我发现自己还是很害怕他的眼睛。
尽管我曾经想过和他成为朋友。
某种意义上,我与他的出身在某种意义上非常相似:我们的母亲都是国王的情妇。
这是宫廷中心照不宣的秘密,梅菲尔德出生时,大皇子莱昂内尔的母亲——特蕾西雅王后尚未去世,但因为彼时父亲与梅菲尔德的母亲情意正浓,由于不忍让宠爱情人的孩子成为私生子——再加上情人家族的压力,父亲让特蕾西雅王后收养了梅菲尔德。
但身为阿尔希弥斯家族长女的王后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应允这样的要求。涉及王储,这件事情便从宫闱之事延展到了两个家族之间的权利争夺,因此,作为代价,国王应允了特蕾西雅王后的要求,将自己的情人让她离开王城前往自己家族的封地生活。
从此,梅菲尔德就成了王后的孩子。
他的经历使幼年的我感到一丝同类的亲切,彼时我的母亲已经疾病缠身终日恹恹,对我流露出了厌恶的神色。就这样,孤独而无知的我尝试着接近梅菲尔德,企图与他成为朋友。
然而这样的想法似乎令梅菲尔德感到大为恼火。这样的情绪在他十三岁、我八岁的那年达到了巅峰。在那年,王后染病离世,父亲却并没有将梅菲尔德的生母续为王后,梅菲尔德对此万分介怀,进而对我也越发嫌恶。
他表达厌恶的方式就是抓住一切机会捉弄我,当然,对家世优越、十岁出头的少年而言,这“捉弄”常常带着肆无忌惮和孩童天生的残忍。
他命人撕烂我的书本,将墨水泼上我的衣服,支使侍女在盛大的宴会上将我的餐点调换成内里腐烂的食物,在马术课前偷偷割断马匹的缰绳和脚踏,以看见我出洋相为乐。
起初我对此完全难以忍受,在某次他将我的作业染满墨水之后,十岁不到的我忍无可忍地冲上去和他打了一架。
结果显而易见,十三岁的他与八岁的我相比有着天然的体力优势,我愤怒的拳头还没落在他的脸上,就已经被他身边的侍卫一把架开,随后政论课的老师赶来,大为火光地将我训斥了一顿。
扰乱课堂,损毁作业,殴打兄长,这些罪名无一例外都落在了我的头上。作为惩罚,我被责令抄书十遍,罚站了整整一节课,而始作俑者却全身而退,站在不远处凉凉地看着我。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终于明白,尽管我与梅菲尔德同为情妇的孩子。但是,备受冷落郁郁而亡的情妇与深受宠爱出身贵族的情妇是不同的,家世正统的婚生子与不能见光的私生子也是不同的,它们之间隔着一道名为“身份”的天堑,因为这道天堑,梅菲尔德可以肆意地欺辱我,也因着这道天堑,即便身边的所有人都目睹了这一切,他们也会不约而同地选择沉默。
无从反抗的猎物、有恃无恐的凶手、沉默旁观的帮凶,这个王宫大抵就是由这三种人构成的。那时十岁不到的我没有伙伴、没有父亲的宠爱更没有母亲的支持,在面对梅菲尔德的时候只会一昧地退让或是将自己锁在书房里默默哭泣,只有莱昂内尔会在偶然撞破的时候为我解围一二,但这终究是杯水车薪。
为了避开梅菲尔德,我放弃了自己曾经喜爱的马术与击剑,选择终日躲在书房中。
书本很安静,所有的字都乖乖地躺在纸上,不会嘲笑你,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将一切责罚都推到你身上。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安静了,它们不会和你说话,也不会在你难过的时候给你一个拥抱,只会在我掉眼泪的时候,在泪水中默默泅成一大片看不清的墨迹。
可是书本也很珍贵,我不能随意出入皇家图书馆,许多书都是莉塔偷偷给我在外面带进来的,如果动不动就掉眼泪的话,很快书也没得看啦。这样想的我很快学会了憋住眼泪,只要在想哭的时候用力屏住呼吸的话,眼泪就会落到喉咙里,除了苦了点没什么坏处了。
靠着这个方法,后来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也没怎么哭了。
就这样,我在书房里度过了许多寂寞的时光。
那个时候,我唯一的期盼便是十六岁早日到来。等到成年,我或许就可以请求我的父亲随便给我一块什么小破封地,让我带着莉塔离开这座王宫,越早越远越好。
然而,谁能知道,就在我十五岁的夏夜宴之后,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呢?当年唯一被我信任的、会帮助我的莱昂内尔,也在不久之前成为了沉默的旁观者。
但我,也不想再忍耐了。如果哭泣和逃避都没有用处的话,那就不如直面它吧。
我站直了身子,生平第一次没有躲避梅菲尔德的目光,静静地与他对视。
这么多年过去了,梅菲尔德已经成长成了青年的模样,看上去沉稳而内敛,不再是当初满脸轻蔑的模样。如今的他应该更在意自己与莱昂内尔的王储之争,已经鲜少将注意力花在我的身上。
或许正因如此,他在看见我站定的时候露出了稍许惊讶的神情。
“日安,艾希礼,”他对我说道,“原来你已经长这么高了。”
语毕,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我的头。
我下意识地歪头闪开了,他的手落了个空。在国王传令官的注视中,他有些尴尬地微笑了一下,却没有对我发难,而是用一种友好到有一丝热切的语气对我说:“艾希礼,父亲似乎有事找你商议,你快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