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直升机起飞时那种排山倒海的恐惧情绪再一次扑来。
那时他只觉高草卷起的环形浪像一个巨大的死亡漩涡,如水中藤蔓似的拉扯着直升机,几乎要将直升机拽入深渊。
如今才知,那也许是万里山河的一草一木正竭尽全力,欲将赶往异国赴死的直升机护在国境之内。
尹建锋面色冷峻,身后的投影幕布上出现了一名身着丛林迷彩、手挽猎鹰臂章的军人。
洛枫下意识别过脸去,疲惫地捂着眼睛,似乎想要将茫然、失望、自责、落魄一并关在眼底。
尹建锋让开一步,侧过身道:“肖凡,猎鹰最近一次派去努卡集团的卧底。28岁,曾经是二中队最好的侦察兵。”
“遗憾的是,”尹建锋顿了顿,轻叹一口气,又提起声来,“他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兄弟。”
洛枫痛苦地抱着头,以一种极缓的频率摇着。
尹天深吸一口气,双脚仿佛正站在刚从冷冻室拿出来的冰块上。凉意如针般钻入脚心,又顺着血脉筋骨蜿蜒而上,令整个身子都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他提供给我们的情报是个陷阱,是努卡集团与缅北钦腊独立军精心策划的骗局。”尹建锋笔直地站着,出口之语如同一枚枚诛心的子弹,“同时,缅甸政府军的卧底也已经为努卡所用。”
“努卡集团投靠钦腊独立军,获取武装庇护。钦腊独立军这几年势头强劲,想借‘蔷薇’设伏,将我们、缅北的政府军一网打尽。”
“所谓运送冰毒的车队也是个幌子,那支车队里并无毒品,搭载的全是配备美制武器的独立军敢死队成员。”
“车上还有当量极大的炸药。”
“他们蓄意冲关,为的是拖延我方救援,将我们的特……将你们全部‘留’在缅甸。”
尹天紧咬着牙关,眼中的光飘忽不定,接连做了好几个吞咽的动作,却仍旧无法压下胸中那股难以形容的恶心。
他身为特种兵的第一次重要任务,竟然就是往自家人挖好的陷阱里跳。
这算什么事儿?
宁城极力控制着情绪,险些将牙根咬碎。他冷冷地看着幕布上其貌不扬的男人,目光越来越寒,直至凝聚成露骨的杀意。
“这次行动是特种作战总部的疏忽。”尹建锋退后两步,神情严肃,“我方与缅方同时得到情报之后,总部没能及时核准,没能提供可靠的分……”
“不。”洛枫抬起手打断,嗓音沙哑得仿佛带了血。他眼神略显空洞,肩膀微不可见地颤抖。
他说:“失误在我……肖凡是我选的,我……”
“和你没关系。”尹建锋宽厚的手掌压在他肩上,肃然的眉间浮起一丝浅如清水的担忧,“他的变节,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
洛枫仍在摇头,低喃道:“是我的错,他是一格最信任的兄弟,如果一格还在……”
尹天虚眼看着洛枫,从不知道像他那样骄傲的人,也会失魂落魄到如此模样。
就算轻信情报是他的失查,但最后关头若非他紧急叫停,直升机上的所有人恐怕都不会再有坐在这里的机会。
莫非发现异常的并不是他?
尹建锋再次叹息,继续道:“总部的疏忽导致我们的情报人员没能以最快速度联系上那边的线人。他传回‘肖凡叛变’的消息时,已经有些迟了。”
“武警遭到重创,你们……还好你们及时撤退。”
尹天想起直升机在火箭弹中穿行的命悬一线。努卡与钦腊独立军显然做了周密的前期准备,竟派人守在他们撤离的必经之地,沿途发射火箭弹。
若不是驾驶员技艺精良,若不是武直及时赶到,后果将不堪设想。
尹天搓了搓手心的冷汗,指尖轻微发颤,又听尹建锋道:“据可靠线报,肖凡去年底传回的那份资料就是一份虚假情报。”
这话,是说给洛枫听的。
肖凡并非因为王一格殒命才叛变。
在王一格尚是他队长的时候,他就已经选择了欺骗。
尹天不由得冷笑一声。
什么是“可靠”线报?
还有什么情报是一定可靠的?
肖凡可以成为毒枭的走狗,那其他人为什么不会?
尹建锋后面还说了什么,尹天已经没有心思再听。
他有些耳鸣,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的确受了爆炸的影响。恍然间头也痛了起来,胃一阵一阵地抽搐,想吐,却只能呕出清汤汤的酸水。
散会前,尹建锋好像嘱咐过大家好好休息,尽快恢复,静待特种作战总部的指示。
尹天回宿舍睡了整整一天,时不时醒来,时不时做些怪古稀奇的梦。
梦里又看到了哥哥。他欣喜若狂地跑上去,刚刚抱住,却觉怀中一空。
稀里哗啦的声响传来,他低下头,怀里哪有什么哥哥,手中空荡荡的,脚下是一堆阴森森的白骨。
十多年了,死在毒贩手上的哥哥早已是一具冷清的骷髅。
他被吓醒,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次梦见的是一边脑袋血肉模糊的艾尔提。
曾经帅气的维族兵哥儿用一条腿跳来,被炸烂的腹部流出一截血淋淋的肠子。
他闻到一阵令人作呕的腥臭,却不管不顾地抱住艾尔提。
艾尔提笑起来,面容扭曲可怖,轻轻在他耳边念叨:“天江,你和宁城不能死啊。你俩答应过我会来喀什买房的,你们不能食言,不能像我一样。”
他醒了过来,枕头上落下一滩水迹。
半梦半醒间,他又看到了邹子朝,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猎鹰队员与维族军人。
他们都已经牺牲了,或死于与毒贩的枪战,或死于恐怖分子的炸药。
他们死的时候穿着浸满血污的军装,若无人收殓,迷彩就成了他们最后的裹尸布。
最后一个梦里,他又梦到了哥哥。
宁珏西装革履,一派精英扮相,双唇未启,似笑非笑。
他诧异得瞠目结舌,可还未来得及问上一句话,一阵猛烈的震颤就将他从梦中拉入现实。
宁城坐在床沿,单手摁在他肩膀上,另一只手端着盛满饭菜的饭盒,见他终于睁了眼,嘴角勉强向上一扬,哑声道:“睡一天了,起来吃饭。”
经过“蔷薇”一役,特种兵们那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被平白蒙上一层灰扑扑的雾霭。
一鼓作气,舍生忘死,偏偏差点栽进贪生怕死之徒的手中。
肖凡就像个冷血的杀手,硬生生在他们每个人心中插上一刀。
缅甸政府军与中国武警的伤亡数字一次次修正,每一次伤者的数量都会下降,那些名字被加上黑框,悄然移动到死者一栏上。
尹建锋与洛枫飞往北京,等着他们的是不间断的问责会议。
中缅联合缉毒总部暂时停摆,两国之间相互不信任,各自严查内鬼,诸多身在缅北的武警、陆军卧底亦受到不小的牵连。
一中队表面上照常训练,仍旧给人一种枕戈待旦的无畏印象。但就算是心理素质最好的郭战,情绪也受到了些许影响。
秦岳看在眼里,时不时会找部分队员谈话。梁正也几乎日日待在一中队,谁低落就敲谁一记爆栗。
尹天被敲了好几次,终于捂着额头,闷声闷气地吼:“体罚队员有违军纪!”
梁正在他后脑上拍了一巴掌,凶巴巴地说:“那你告状去啊!”
尹天自然不会因为这屁大一点事给自己贴上“告状小人”的标签,憋了一阵气,朝梁正后背竖起两个中指,心里倒松活不少。
这阵子周小吉不住机房了,天天掐着一中队夜训结束的时间跑回宿舍,不是给尹天捏捏肩膀,就是给郭战削个水果,勤劳得活像长在隔壁宿舍的保姆,看得宁城连翻白眼。
四人偶尔会聊起卧底。
出生入死,九死一生,大部分卧底一旦选择独自启程,就差不多已经是个烈士。
他们没有几人能够凯旋,甚至少有人能完完整整地回来。有的死在没人知道的地方,马革裹尸不复还。有的被惨烈分尸,破碎的肢体被塞进朽败的木盒子里,寄送回祖国时,污血已经将盒子渗透。
卧底鲜少会选择背叛。因为如若没有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执着,他们根本不会踏上卧底的不归路。
肖凡是猎鹰建队二十多年来,唯一的例外。
周小吉抱着膝盖,坦然地承认道:“打死我我也没有勇气去当卧底,我宁愿被敌人一枪爆头。”
“瞎说什么!”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尹天如今对死亡尤其敏感。他按住周小吉后脑往前一推,皱着眉道:“不准说这种话!”
周小吉自知失言,捂着头不动了。
郭战取下眼镜,用干净的绒布轻轻擦拭,“我也没有勇气当卧底,可能也没有能力。卧底都是精英中的最强者,哪是想当就能当?”
尹天想了想,指着宁城道:“那咱们四人里是不是只有宁城有本事当卧底?”
宁城像没听到一样,单手支颐,低声自言自语道:“幸亏宁珏不是卧底。”
尹天目光一紧,心脏像被尖尖的指甲掐住,刺刺地发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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