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蜷曲着一个人,有人用手机一照,光线亮了些。他只穿了件T恤,胳膊上全是擦伤,低声哼哧着,人们都以为是他从上面摔下来的。
柏原开口问:“记者?”
那人艰难地转过头来。
“要报警吗?”
他摇摇头,用手指着自己的裤兜。
柏原把手伸进去,掏出来一张名片,没什么特别,好像是单位领导的。
他声音颤抖着说:“帮我……打这个电话。”
☆、山影中的房子
云修再次碰到可希,是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
他从公园跑回来,看到她正把一大袋东西往路口的回收箱里丢,身影伶仃。
她说起过,自己就住在附近。但云修之前没把这话当回事。
小时候,他一直以为在这里游荡的人们都住同一个小区。
沿湖一大片都是高档别墅区,儿时视线所及,似乎除了别墅还是别墅。长大后,随着他越跑越远,才发现除了自己住的小区,周边还有很多上世纪老早开发的房子,一堆堆掩映在公园后头的山影里。
于是,他渐渐有了奇怪的念头,对那些山影中的房子产生了憧憬,总觉得住在那里的人才是幸福美满的。
从去年开始,他就不止一次提过,想去她家看看。但可希似乎有些不太情愿,几次推脱。不是说房子挤就说父母不在家,怕不方便。云修不是厚脸皮的人,也就没再坚持。
可希看到他站在面前,略显惊讶:以前想碰却总碰不到,不想碰到,他偏偏就来了。
工作以后,她在单位附近跟人合租了一套小房子,周末得空才回来这里。虽然早知道云修喜欢沿着这条路跑步,但没想到就这么凑巧。今天,她穿着妈妈的细花睡衣,趿着塑料拖鞋,素面朝天,着实不太适合偶遇。
云修看到她,想起上次自己说过的话。原先的念头又冒出来,如果能去她生活的地方看看,也许,能帮助自己尽快下定决心。
“在家?”
“你跑步?”
“嗯。”
谈话陷入困局,因为各有所思,一个想着如何打发他走,一个想着怎么让她邀请自己,顾头难顾尾,早已顾不上这面上的谈话是否还有没有逻辑。
没有新话题,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可希真希望经理能打电话过来,让她赶紧去加班。但,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为零。
她一早收拾屋子,穿着睡衣出来,根本没带手机。即使经理来电话,现在也只是在床边空响。更煎熬的是,云修一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可希终于说:“今天家里来人,我先回去了。”
云修也鼓足勇气,在背后说:“我想去你家。”
可希心里一阵厌烦:平时都不主动,偏偏今天这么主动!
这种家,怎么让他过去?不由懊悔起来。这个周末,她本不打算回来。妈妈硬是连打几个电话,说,你远方姑姑要来。这么多年,都没个亲戚走动,家里又不是兄弟姐妹多。别人来了,冷冷清清地不合适。况且,屋里要收拾收拾,做菜也得搭把手……
可希听着听着就火了,挂了电话,拖到昨晚才过来。谁想到会碰上云修啊?什么破亲戚,非要今天来!
可要是拒绝,他会认为自己没诚意,更别提上次她要求的事了。可如果真去了,谁知道这样一个平素里锦衣玉食的男人会怎么想呢?她知道他有很多讲究。
她回头,云修还在等回答。
“可是,我们家真的很小,今天又有客人……”
“怎么样都得看看,不是吗?难道结婚了你也不让我过来?”
这话说得她心头一热:这么说,他是有想法才执意要上去的?事情的发展不可预估,一转眼工夫,已经在沿着高速轨道奔驰了。
她松弛下来。再说,这家境也瞒不过去,又不是我本人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过去。
云修打算回去换件衣服,但可希说不用了。她想:至少能减少点他自身的优越感。
他没再坚持,怕她回头又变卦。
一路上,云修都在想象将要看到的情景。
小时候,跟柏原一起看童话故事,看到森林里的小木屋,总觉得很温暖。外面大雪纷飞,推开吱呀的院门,走过白雪覆盖的菜园,旁边是小鸡小鹅的棚子。
木门开启,陌生夫妇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和善地迎他们进去。壁炉里,火焰舔着瓦罐的黑底,孩子们围坐在木头长桌旁,兴高采烈地吃抹着果酱的面包,挤在暖和的沙发上玩耍。
对家庭生活的美好想象,在他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前一阵子,柏原还跟他开玩笑说,要不要去森林盖个房子?
当然,现实中一般人家是什么样子,他没有概念。
他们的社交圈非富即贵,同学和朋友几乎都是差不多家境的人。而即使有认识的平常人,比如帮佣阿姨,她不可能擅自邀请东家少爷到家里去,来看看她们是怎么买菜做饭过日子的。
再说,他是想过那种生活,而不纯粹只是了解那种生活。
走过大路,再往后走,道路明显变窄了。两侧开始出现高低不平的房子,说是房子,云修觉得说棚子还恰当些。
越往里走,发现这条路上的填充物五花八门。开始一截路面用的是比较规整的石板,后面一截被泡烂了,许多低洼处用红砖、小石子,或是碎的瓷砖片修补。
这条小巷有些坡度,路边没有排水沟,所以,很多生活污水直接从上面淌下来。正值夏天,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泔水味。
云修不小心踩了一脚,轻声叫了下。
可希回头看他:“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他没这个打算。既然都上来了,总要看一眼。
路过一堆苍蝇成群的垃圾,可希看着云修的表情,心情又变得沉重了。但不管怎样,这个坎一定得过。
两人来到一个红色铁皮门口,可希伸手一推。
跟想象中略有出入,没有热情的主人,也没有通红的壁炉。
云修跟着踏进门槛,看到狭小的院子里,倒是有个脸色像壁炉那样发红的胖男人坐在屋檐下。
可希扫了地上一眼,谢天谢地,托姑姑的福,今天没把西瓜皮扔在地上,也没喝得很醉。他要大醉,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还能正常地盯着云修看了。
可希在外面喊:“妈妈,我有朋友过来了!”
女人在厨房里切菜,听到这话,狠狠跺了案板一刀,嘀咕着:“知道今天有好菜就叫朋友过来……”
“妈,你出来一下。”
女人刚想破口大骂,却听见有声音在喊叔叔好。分明是个男人的声音!
这下,她忽然转怒为喜:这丫头,从来没带什么朋友回来。当然,她暗骂自己一句:从小她就没什么朋友,怎么可能今天带过来?肯定是男朋友嘛!
瞬间,什么姑姑啊亲戚,都被抛到九霄云外。未来女婿才是大人物。
女人从厨房里出来时,抱着中彩票的忐忑心情,先看看檐下的老头子,看到他一脸错愕。这时,又听见一声清雅的“阿姨好”,她才正式看他。
云修看到一个跟可希同样瘦小的女人,微张着瘪瘪的嘴,眼窝深陷,显得颧骨更加尖耸。
女人从来没想过,丫头居然会给她带过来这样一个男朋友。这是做梦啊,还是……
“你是可希的男朋友?”
可希瞪着妈妈,从进门开始,谁都没提过这事。
云修缓慢地点了下头。
女人赶紧让可希带云修去房里:“把电扇开开,那里干净!”
等她回到厨房,重新开始忙碌,老头子破天荒神志清醒地跟进来。
他摸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头顶,问:“你觉得是她男朋友吗?”
女人说:“不是干嘛领回家?再说,你这破地方,一般人谁愿意没事哼哧哼哧上来啊!”
老头子还是疑惑:“你说,这么个小伙子,看上我们丫头什么呢?看他那样儿,不像穷人家的孩子。”
女人停下切菜的动作:“你意思我们可希条件差了?除了老头子不争面,正经大学本科出来,工作认真,能做家务,哪一样配不上人啦!”
老头子嘴里发出得得的声音:“才说两句,你看你这张嘴,我不是怀疑他有问题吗。万一是骗子……”
女人鄙夷地发出一声冷笑:“你有什么值得人骗啊?”
老头子脸涨得更红了:“女儿啊!”
女人愣住了。
“就算不是骗子,也可能身体有病。看那样子,不像是能吃苦的,估计挣不来几个钱。”
这句话,戳中了女人心里的担忧。
云修环顾着可希的房间,他没见过姑娘的闺房。
眼下这间小屋子,四壁贴着塑料壁纸,靠墙有一张窄窄的床(他们现在就坐在床沿),还有一个旧的梳妆台。
可能很少在这边住,台子上只有一瓶面霜和一把梳子。他本来不想多看,但那把梳子分明缺了齿,这让他如同肉塞在牙缝里那样难受。
头顶一只锈迹斑斑的吊扇,似乎连风也带着铁锈味。房间里,没发现任何可以彰显女孩特质的装饰。窗户紧闭,可希是怕外面的气味涌进来,但云修闻到房间里的霉味,让他坐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