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念头没经过大脑就钻了出来:“阿姨,你该不会是想托我报名才这么说的吧?”
孔阿姨的脸立刻绿了。
“你这孩子!”她“刷”的一下站起来,又是气又是哭笑不得,“行行行,我就是为了报名还不成吗?我走!”
说话就往门口去。
刘骁赶紧把人拦住了。
“阿姨,”他喊,“阿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你跟我爸和好那事我知道,以前你跟我叔不还老喊着我爸去公园遛弯吗?我那天也是……说话不中听了,阿姨也别跟我计较,咱们一笑泯恩仇吧。”
“这孩子……”孔阿姨无奈地瞥他一眼,“没大没小的,跟谁恩啊仇的。”
孔阿姨年轻时是响当当一位美女,嫁了著名的好好先生,一辈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到老了,年夜饭都不用她忙活。她上午没事,就坐在店里陪刘骁看店,顺便聊聊天。刘骁叫她报名那天不用着急过来,他帮忙留个名额,孔阿姨乐得合不拢嘴,一叠声感谢。快到午饭时候,出尘子到店里找刘骁,孔阿姨问他们午饭在哪吃,刘骁说去超市随便买点,孔阿姨连连摇头,说他俩傻。
“一到过年,北京就唱空城计。路边小吃店都关了,你还指望超市能有吃的?”孔阿姨啧啧看着他俩,念叨,“看你俩这样,年夜饭也不知道有什么饭辙子吧?会包饺子吗?你爸要是知道大过年的你连个饺子都吃不上,指不定多心疼呢?走吧,上阿姨那过年去。”
刘骁有点迟疑:“不太好吧?我小勇哥不还领着媳妇孩子回来过年吗?”
“他们一家人去欧洲玩了,今年不在家过年。”孔阿姨转向出尘子,“怎么样,小师父,尝尝我老伴的手艺?”
从小到大吃饺子的次数一只手就数的过来的出尘子同学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刘骁忍着笑横他一眼,答应了邀约:“那就给孔阿姨添麻烦了。”
第8章
孔阿姨的老伴武叔叔今年六十六,年轻时候是在国宾馆掌勺的厨子,后来退休了,人家返聘他,他不去,在家含饴弄孙。那时候老两口在家带孙子,武叔叔变着法做好吃的,每逢饭点,十里飘香。刘骁的整个少年时期不知多少次站在武叔叔和孔阿姨楼下流口水,被两人看见了,喊上楼去坐下一起吃。后来刘骁大了,跟自己的父亲都开始生分,更别提这些叔叔阿姨,他已经快忘记武叔叔还有这样的好手艺了。
儿子孙子不在,这个年过得冷清,老两口本打算一切从简,刘骁和出尘子来了,武叔叔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下午拉着俩人去超市采购,鸡鸭鱼肉菜蛋水果买了一大堆。他最拿手水晶翡翠饺,饺子下锅煮出来以后皮薄剔透如水晶,褶子更是绿油油的,媲美台北故宫的国宝翡翠白菜。武叔叔拉了刘骁一起,叫他坐下,跟自己学。出尘子瞧瞧自己帮不上忙,便去厨房把刚买回来的大鱼豁了。
孔阿姨本来也要在厨房帮忙,儿子恰好打电话回来,她欢天喜地地去卧室接电话了。那嗓门又高又响亮,隔着数千公里和数不清的电波信号询问小孙子国外好不好玩,想不想奶奶。武叔叔宠了妻子一辈子,到老也惯着她,听得呵呵笑,朝刘骁挤眉弄眼:“越到老了越跟小孩似的。”
正好孔阿姨笑得开心,刘骁瞥了另个屋一眼,也笑:“能理解。”
隔壁的笑声慢慢小了,像是电话回到大人手里,孔阿姨在事无巨细问他们好不好。武叔叔听不到了,忽然叹了声气。
“骁啊,上回那事你也别跟孔阿姨生气了。那事我后来也说她不对,说到底你是个孩子,哪有这么训孩子的呢?不过你也理解理解她,她心里不痛快。”武叔叔说,“你小勇哥和嫂子虽然工作好,挣得多,但是太忙了,一个月也不见回来一回,天天加班。就拿这回来说,好不容易过个年,他们宁可带着孩子出去玩也不回来,你阿姨心里能舒坦吗?她有怨气,看见你跟你爸爸吵架,可不就是跟着生气?不过你跟你爸那点矛盾,你爸生前就已经不当回事了,我们还跟着掺合,确实不应该。”
前面刘骁还点头,听到最后一句,刘骁的手忽然顿住了。
“叔,你说我爸……怎么着?他不生我气了?”刘骁问。
“父子还有隔夜仇吗?何况你俩吵了这么些年,也该消停了。”
“可我爸咽气前一天还骂我来着。说我叫他失望,还叫我滚,就当这么多年养了条白眼狼……”
“不能吧?”武叔叔诧异道,“你爸跟我们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
爸爸说了什么刘骁还是不知道——孔阿姨挂断电话,眉飞色舞地进了屋。
“蕴蕴拍了好些照片,他妈妈发到我微信上了,你看,咱家蕴蕴真是太好看了!”孔阿姨拿着手机,一屁股坐在武叔叔旁边。
这件事就这么没了下文。
好在武叔叔的手艺的确精湛,每道菜都色香味俱全,刘骁快把舌头一起吞进去了,连自家向来标榜厨艺的师叔都赞不绝口。饺子出锅的时候,刘骁跟出尘子已经吃撑了,但他们还是强压着已经顶到喉咙口的饱胀感又往肚子里塞了几个饺子。白菜清香混着猪肉汤汁在嘴里满溢,仿佛在给每个味蕾做泰式马杀鸡。刘骁有心再吃几个,孔阿姨不叫他吃了。
“小心肚子撑坏了!”孔阿姨贴心地拿出两个饭盒,给他俩装饺子,“拿着,晚上看晚会的时候要是饿了,热一热吃了。还有一盒,拿去给你爸供上,过年了,也给他吃饺子。”
刘骁跟出尘子再三谢过孔阿姨后,拎着两个沉甸甸的饭盒走了,临走武叔叔还追出来,要他们明早还来,还有饺子吃。这个除夕夜太美好了,家家户户都传来团圆的笑声,远处的天空炸开了烟花,出尘子抬起头,那一丛烟花恰好将他的侧脸照亮,刘骁忽然觉得,心脏某一处暖暖的、柔柔的塌了下去。
“其实你故意的吧?”他问。
出尘子低下头,眉梢微微挑起一侧,投来个询问的目光。
“你发现我在小区里人缘不好,大爷大妈们都瞧不起我,所以故意每天起这么早,风雨无阻地教大家太极拳。你希望看在你的面子上,大家能爱屋及乌,也对我改观。后来你更是把报名点设在我店里,你希望大家来报名的时候能顺便跟我聊聊,交流多了,关系就会慢慢改善。”刘骁微笑,“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这么帮我?”
出尘子没有回答,只是笑,而且笑得有点傻。他好像本来就没指望自己的小心思能瞒过刘骁多久,不过刘骁问他为什么,他一时半刻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刘骁不追问,他觉得因为什么都无所谓,出尘子肯为自己花这份心思就好。他甚至有点感慨:“好像自从你来了,我的生活一下子好了起来。”
沿着小区里的水泥路,他们慢慢地、散步似的并肩往回走。刘骁拎着饭盒,回首过去,仿佛一场梦似的:“我爸没了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是今年过年我得一个人过了。挺恐慌的,毕竟这么多年来,跟我爸吵得再凶,我也知道家里永远有他在等我。以后家里除了我没有别人了,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真的怕得不行。”
刘骁絮絮叨叨,向出尘子讲起那些深埋心中的往事:“我十八岁高考那年,妈妈车祸去世了。家里一下子就剩下我们爷俩了,那几年我们抱团取暖,关系特别好。大三那年,我谈了场恋爱,对方是……”刘骁想说“室友”,考虑到出尘子的接受程度,换了个称谓,“……同学,对我挺好,我们爱得轰轰烈烈。谈了一年多吧,到毕业的时候,他要回老家,希望我能陪他一起回去。”
“那时候真是爱昏了头了,一心只想跟他在一起,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跟他去。我回家商量我爸,没敢说实话,就说外地有个挺好的就业机会,想去工作几年。我爸当然是不同意,他连上大学都不许我去外地,工作就更不许我去外地找了。我跟他商量了好几回,好话也说过,狠话也说过,最后一次,谈崩了,我说漏嘴,叫他知道了实情。”
哪个父亲能接受儿子是个同性恋?刘勇觉得儿子大逆不道,是个变态,有病。他去学校找到了正在准备论文答辩的刘骁男友,就在教学楼门口,当着来来往往的同学把对方骂了个狗血喷头。这一骂,刘骁跟室友搞同性恋的事传遍校园,刘骁是北京孩子混不吝,男友好不容易考到北京来,指望论文拿优好好毕业,却成了妄想。刘骁气不过,父子俩在家里又吵了一架,这回摔了盘子碗,一块大花瓶的碎片砸到地上弹起来,割破了刘骁的手,割得他鲜血直流。
曾经相依为命的父子俩开始冷战,直到毕业,刘骁一直住在学校,一个电话都没给家里去过。毕业那天,学校宿舍住不了了,刘骁有点发愁。男友毕了业要马上回家,他叫刘骁跟自己一起走,可刘骁到底放心不下父亲,他不忍心真的就这么走了。
刚巧,刘勇打来电话,叫刘骁回家。
刘骁觉得这是父亲递来的橄榄枝,他去超市买了一大堆东西,有保健品,还有父亲最喜欢喝的酒,打算回去心平气和地跟父亲谈谈。到了家,等待他的不止刘勇,还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