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满以为讲了个笑话,苏迎却越发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她本来就高个,170,也不瘦,又穿了高跟鞋,一边哭一边蹬得我车子砰砰响,车前盖都几乎被她踢穿。希望她以后撒娇时候不会拿拳头捶男友胸口,不然只怕要当寡妇。
其实苏迎和我全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身上有种原始的热情和温暖,说得不好听点就叫世俗,很多人轻视她就是为了这点。她不懂音乐,不看高深电影,最喜欢追当红的狗血剧,早两年看韩剧还看得眼泪汪汪。品味不高,衣服乱穿,仪态差,热衷八卦,不懂何为隐私,也没有个人边界的概念。
她听不出别人的话里有话,就像她看不出陆宴彬彬有礼下的疏离,她是那种会在公开场合喧哗、或者在朋友面前嚷出不该说的那种话的人,情商高的人会对她敬而远之。她会把青春消耗在这些无望的追逐里,最终背上一个不太好的名声。
但是苏迎有苏迎的好处。
她认准了的事,就一门心思做到底。她是娱乐圈这些漂亮女孩子里极少的能吃最底层的苦头的人,她不懂人与人的边界,却会实心实意地对人好。她也许给人一时的尴尬,但结局总不会太差。
我也是过了很久,才明白这道理。
大约在六年前,我被公司当做弃子,第二张专辑流产,十首歌全被我拆开卖给叶霄,卖的钱买了这套房子,其余的全部拿来喝酒。在将近半年的时间里,苏迎每天拍完戏之后的工作,就是沿着三里屯的长街一家酒吧一家酒吧地找过去,把我捡回来,洗刷干净,扔回床上,逼着我吃一点东西。
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像一场大梦,半年时间就好像睡了一觉一样消失了。期间我醒来一次,当时大概是九月,快到中秋节了,那时候我的房子还跟个建筑工地差不多,墙上都是水泥,满地都是月光,我发现苏迎坐在我床边对着我哭,哭得伤心至极,一度让我以为我已经死了。
她连哭都哭得这么搞笑。
她一边号啕一边拍着我的床,大哭道“……完了!怎么办,你一定已经跟文欣他们吸毒了!你以后怎么唱歌!我都叫你不要和他们玩了!你就是不听!现在怎么办!完了,都完了……”
那时候文欣吸毒的事早就圈内皆知了,苏迎消息闭塞,晚了一两个月才知道,刚巧我那段时间常和文欣他们一起喝酒,所以她跟哭丧一样把我哭了一顿。
那段时候要是没有苏迎,我也许早死了。
我离开华天之前的那段时间,陆宴刚刚被雪藏,见到我连招呼也不打。我在华天的时候他们叫我少爷,华天的人叫,外面的人也叫,意思是我是尹奚亲儿子,去哪都带着,我也一度当真,真是活在梦里。尹奚连自己都是聂家的奴才,还说什么亲儿子呢。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
时间其实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有时快,有时慢,仿佛上一秒我还蹲在北京凌晨三点的路边,颜弘明拍着我肩膀问我借火,下一秒我就站在阴暗的地下车库里递给弘明工作室的人一支烟。很多事都变了,而有些事一直没变,就比如苏迎号啕痛哭的样子,实在是一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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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苏迎之后,我沿着楼梯往家里走。
弘明工作室的人说我以后有好日子,遇贵人,我能想到的“贵人”也就只有一个,纪容辅。
刚刚在车里我收到他短信,简单三个字:“林先生?”
我没回。
我等他等了一周,期间无数次磨刀霍霍,好不容易弄到他联系方式,盛怒之下做事容易冲动,我懂这道理。
我洗完澡,睡了个午觉,起来已经是黄昏,莫名地想动刀,把酱牛肉拿出来,一半切片冷吃,一半切丁准备下面。不知道为什么有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切成蝉翼般薄片”,说实话,除了生吃火腿,我想不到什么东西可以这样切,连火腿炖汤都是切块的。牛肉最好是切丁,可以锁住酱汁,不然会柴。西餐烤完牛排之后有个醒肉的时间,就是为了把肉汁收回去。
我一边吃着牛肉片,一边打电话给纪容辅。其实他在我这不算非常恐怖,毕竟一盘牛肉的事,打给陆宴应该要趁吃火腿油煎豆腐的时候才有心情,至于尹奚,那得是满汉全席。
电话响了大概五秒,被接了起来。
我这时候才想起来要看时间,也许这时候纪容辅还没下班,电话在助理那里,不过也难说,京中很多家族都是把生意交给职业经纪人打理的。
“你好。”那边是纪容辅的声音:“下午好啊,林睢。”
他声音里总是带着一点笑意,却又不会显得轻佻,他是天生会让人觉得愉快舒服的那种人,可惜我无福消受,每次给他打电话都要做心理建设。
“下午好。”我也很礼貌地回他:“纪先生吃了晚餐没有,有时间出来聊聊吗?”
他那边似乎在翻阅什么东西,有轻微女声在告诉他什么,然后他十分温和地回答我:“我请客,可以吗?”
“可以。”
锦绣丛中长大的纪容辅,会选什么餐厅来请客,我也很好奇。
“那,我们等会在伊颂门口碰面?”他笑着问我。
我听见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可以想见他用肩膀夹着电话接过助理文件的样子。
“好。”
我挂了电话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
真要命。
不告而杀不是我风格,我这趟其实是冲着兴师问罪去的,本来准备在电话里就预告一下接下来的血腥戏码,让他做点心理准备,结果一顿饭我就被收买,说出去都没人信。
但是饭总归还是要吃的。
我梳了十分钟头发,想努力回到花椰菜时期,最终还是无济于事,剩下的时间里我在房间里光脚走了三圈,最终选定一件趁手武器,把陆宴送我的那把吉他背上了。
我这人说得好听点叫恋物癖,说得差点其实就是物质,没办法,小时候穷怕了,新东西到手,特别是那种比较贵的好东西,我恨不能到哪都带着。背着吉他就不能穿太差,不然像街头卖唱的,连累了我的吉他。我穿了一身黑,都是Vincent给的,大概比我的吉他还贵。
伊颂的门童大概这几年第一次见到我穿得这么好,目光如炬地盯着我,当然也可能是怀疑我要在喷泉边卖唱了,摸不准要不要来赶我走——毕竟我连为了吃冰淇淋专程订个房间都做得出来,偶尔心血来潮卖个唱也不是没可能。
直到纪容辅的车到了,我才反应过来,其实我应该开自己的车来的。
因为纪容辅叫司机来接我的行为,实在太像他是我的金主了。
我怀疑连他司机都信了,看我时目光复杂。
我向来是通过吃的来记住一个城市的地图的那种人。司机送我下车的地方在二环内,离护国寺很近,那里的炒肝不错,其实姚记的更好,但是我不喜欢里面的蒜末,味道太重了。
我满心以为纪容辅要请我吃西餐,结果下车的地方是个胡同口,看得出是拓宽过的,但还是挺幽静,天都快黑了,更加显得神神秘秘,一副闹鬼的样子。
刚下过一场雨,树叶子上都带着水气,纪容辅身材挺拔打着伞站在车外面,他穿西装总能穿成教科书,肩宽腰窄,腿直而长,我猜他换过衣服,这一身去上班未免太过休闲。
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他,我自己还穿得跟个文艺电影里的摇滚青年一样。
“早啊,纪先生。”我站没站样跟他打招呼:“等人啊?”
纪容辅宽容地笑了:“等你。”
“你准备请我吃什么?”我全然不受他招安:“看样子是中餐。”
“我们进去就知道了。”他带着我往巷子里走,忽然把伞打过来,顺手拉了一下我肩膀,我怔了一下刚想笑他两句雨已经停了,就听见头顶一片雨声,原来巷口有棵大榆树,枝叶低垂下来,积满雨水,一碰就全落了下来,打在雨伞上噼里啪啦响。
看来这地方纪容辅常来,连哪里有埋伏都知道。
他轻车熟路推开一个四合院的院门,这是个二进的院子,里面暗得很,厢房里隐隐透出灯光来,院子里黑黢黢的,隐约看见许多花木的剪影,回廊上挂了个鹦鹉笼子,鹦鹉已经睡着了。
我警觉地看他:“纪先生不是带我来做贼吧?”
他笑起来。
“放心,我是带你来这里吃晚饭的。”
第18章 唱歌
不怪我草木皆兵,这场景实在太像我小时候跟着姥姥在农村,天一黑整个山村都黑灯瞎火,只剩一点吃饭的电灯。我几乎有瞬间错觉,仿佛闻到了乡村雨后的青草味,一地烦人的蛙鸣声。
好在我抬眼就看见远处环伺的大厦,玻璃幕墙上流光溢彩,这地方仍然是北京。
厢房里灯光比我想象的要亮,一水的黄花梨家具,靠窗的炕桌上还有没下完的围棋,养了一扭一扭的矮松树盆景,高几上摆着水仙花,水晶缸里两条金鱼游来游去,一架屏风隔开。
我对今晚这顿饭有不好的预感,搞不好纪容辅是被人当回国寻根的ABC骗了,弄了点棉花糖红烧肉之类的改良中餐来给我吃。现在北京很流行拿这种四合院来做精品酒店,或者做高级餐厅,走中国风,北京味儿,因为这些院子地价实在贵得离谱,按正经方法做饭店,地价都赚不回。所以一个个独辟蹊径,走质不走量,一天也就接两三个客人,这种餐厅偶尔有一两个还不错,其余都玩脱了,我吃过的最难吃的三道菜,两道都是在这种“改良中餐”的地方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