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上升起大团蒸气,长夏差点以为自己眼花,歇了一会儿继续不停切菜。
今天是一月一次的补给日,下午后勤运输车把货卸在食堂后门,看管食堂的士兵揉着肚子指挥长夏和工友到门口搬菜。
长夏小心地打量下身边扛枪的两个士兵,两人面色发白,互相小声抱怨着中午的饭菜。不仅他们两人,外面的巡逻兵看起来也不大好,巡视一阵有人走开换人接替。
运输车卸完货沿着主干路依次开过纺织厂,钢铁机械厂等加工区,空着的车装上这个月集中营生产的物资送往前线。
营区里安静有序地忙碌着,长夏和工友快搬完时,忽然听到几个街区外传来隐约的骚乱声,他们边搬边和周围的士兵一样下意朝声源处望过去,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响起了枪声。
一声,两声,断断续续,越来越密集。
枪声在集中营里不算稀奇,大家继续假意干活小心观望,看守的士兵派人过去看看出了什么事。不等派出去的人走出街口,不久前开走的运输车突然高速冲了回来,车后爆起大团烟尘,油门轰鸣,刚刚还零散错落的枪声已经变得密不透风,转眼和运输车一起飙到眼前。
长夏和工友们大惊,呆楞片刻下意护头四处找遮蔽物躲藏,士兵们正举枪观望,忽听车后有人大喊:“拦住他们!钢铁加工厂的俘虏抢了运输车企图逃跑!快点拦住!”
两辆巡逻摩托车马上就要从运输车追上来,开车的人朝前面喊道,身后的大兵举着□□一阵狂射,子弹噼里啪啦打在铁皮车厢和路面上,火光四溅。他们后面是大批在钢铁厂劳作的工人,一窝蜂冲出来跟在开路的运输车后,不断向前跑着不断被追上来的帝国士兵开枪击倒。钢铁厂里的大都是孔武有力的青壮年,他们手里拿着自制的短匕首,冲向全副武装的敌人,有人没跑几步就被子弹打中,有的打在腿上,有的在胸前,弹孔里涌出血,还在向前跑,边跑边高喊着“一起逃出去”“活下去复国”之类的话。后面的人顶着同伴的血肉之躯终于挨着敌人近身,用粗糙的铁棍刺向对面的枪口。
一路跑一路倒下,逃跑的队伍转眼到了眼前,带起扬尘连天。
长夏躲在摞起的米袋后看得目瞪口呆,恍然想到了小猫叔叔给他的薄铁片。
手伸向腰间,短短的刀柄握在手里,长夏还在犹豫不定时,旁边已经有工友跑了出去,然而不等跑进人群里,守在一旁的士兵立即调转枪口朝他后背开了一枪。
近在咫尺的枪声。短促的倒地声。
长夏握紧手里的刀柄,瞪大眼看向枪口还在冒烟的士兵,刚想站起来,身边有人比他快了一步,手里的尖刀一把刺进士兵颈间,背对他的士兵毫无防备被刺中。第一刀过后后面两刀快速精准,噗噗几声片刻刺穿脆弱的颈动脉,大汩血流从血洞里喷出,溅到来不及收走的食品补给上。
工友抽出颈间的匕首转过身,突然又是一声近在耳边的枪响,工友猛然停住,低头看自己胸口绽开的血洞。摸了摸刚流出来的热烫黏稠的鲜血,忽然抬头向长夏笑了,开口说道:“等什么?快去。”
长夏认出他就是早上向汤锅里撒药粉的年轻工友。
砰砰几声,胸前出现了更多血洞。
“快去”工友又说了一次,嘈杂的枪声冲喊声里,他的声音几不可闻,脸上的表情终于定格在这一瞬间。
一眨眼的功夫,马上有人带头扑向击毙工友的士兵,其余人见状也纷纷扑了上去,食品厂门口的零星守卫顿时像被拍散的豆腐,淹没在反抗的人潮里。
长夏跟着怒极的工友们涌到街上,工厂门口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街道上的骚乱却像滚雪球般持续扩大着。越来越多的俘虏加入叛乱队伍中,冲在最前面的运输车在各方集火下爆胎撞上路边一处民房,火光和爆炸声冲天,浓烟滚滚。
之前离岗的士兵们都提着裤子跑回来,顾不得扣好扣子便提枪扫射,向唯一的出入口涌去的俘虏们割麦子一样一茬茬倒下。鲜血染红了街道,却无法阻止在绝境里愤怒反抗的人群,倒在地上的人眼和手都还向着前方,后面的人前仆后继从他们身上踏过去,留下一串串泥泞的红脚印。
☆、葬列(下)
外面的动静早就惊动了整个营区的总指挥长森白少校,年轻的少校坐上野战装甲车一路狂卷烟尘,离人潮汹涌的叛军中心尚有段距离,长身立在车上手举大口径狙击□□突突点射,枪枪爆头,精准无比。
人群中几个叛军首领样的人从帝国士兵手里抢过枪械,指挥各方涌来的俘虏们把老弱妇女围在中间,青壮年打头,其余男性在两侧策应,所有人紧密团在一起整体移动。数千人的集中营里顷刻汇集了几百人,挤在主干路上浩浩荡荡朝向一个街口外唯一的出入口,四面八方的街区还有人源源不断朝他们赶来。
长夏被汹涌的人潮挤到里面,矮身边跑边躲避从头顶呼啸而过的子弹,和在身侧爆炸的□□。路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同伴的尸体,长夏看到小猫的叔叔在运输车爆炸前从车上跳下来,向队伍中心的小猫跑过来,和大家汇合,于是长夏也加快了脚步。
车上的森白少校停下枪扫视一圈全场,戴着白手套的手对宪兵队长比了个手势,指挥他带一队人加强门口的守卫,又命令其他宪兵集中火力,将冗长的叛军队伍分成几段,逐段击破。身上的披风猎猎作响,不慌不忙指挥车上的机枪手把子弹甩成一柄长鞭。
尽管人数众多,临时拼凑出的队伍却远非训练有素的正规军的对手,拐过街口离大门还有几百米远时已经有了溃散的趋势。长夏赶上了小猫和他叔叔,正待和他们汇合,远处射来的一排子弹整齐命中小猫叔叔心口,喷洒而出的鲜血当场溅到他脸上,温热,黏稠,像心脏一样噗噗跳动着滚落。
小猫的尖叫声划破枪林弹雨。
子弹和喊叫声震得耳根发麻,长夏却突然清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依然不断有人从他身边跑过去,更多的枪声自身后呼啸而至。
没有发呆的时间,长夏紧跑两步抱起伏在叔叔身旁哭叫的小猫继续往前跑。脸上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擦掉,和不知道汗水还是泪水混合一起模糊了视线,前面的人忽然停住,长夏也不由停下来抹把脸。
发红的视线被擦干净,前面还是挡着乌泱一大片人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
长夏离得有段距离,立在车上越驶越近的森白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板得森严的面孔上露出点浅笑,秀丽残忍。
叛军队伍最前面的人已经冲到了大门口,面对眼前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和整齐列队的士兵不得不停下来。
士兵们得令后将蓄满子弹带的重机枪火力全开,最前面的人当即被射得血肉横飞,后排的人惊叫着转身往回跑,却被后面的队伍拦住,高喊着“回去不是累死就是冻死饿死,不如现在死个痛快!”死命抵住往后涌的人,直到子弹打中他们,变成一坨死肉挡在前面,借着死人的掩护继续向前。
只剩眼前最后一道火力网。
后面的追兵已经到了,前后夹击下,上千人的队伍到这里急剧缩水,长夏不知不觉冲到了很前面,近得能看到九死一生穿过重机枪火力线,扑到门口的铁丝网上和敌兵缠斗的同伴们。
怀里的小猫这时也止住了哭,知道到了生死关头,紧紧跟着长夏瞪大眼睛盯着门口。
陆续又有几个同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率先冲过火力射程,肌肉雄浑的手臂直接勒死一个机枪手,转身扔出一把刀,扎进门口正欲开枪的守卫,然后杀气腾腾转向下一个人。男人全身几乎被血染透,破烂的上衣隐约露出强壮的肌肉,身手不凡,眨眼的功夫就将门前的铜墙铁壁撕出一个缺口。
森白少校乘的装甲车被人群堵在后面,造反的人虽然正在溃散,他一时却也无法通过。白手套向旁边一伸,副手很有眼色的接过他打光子弹的巴雷特,换了一把给他。少校拿稳枪,准星后的白皙面容沉静端庄,有节奏的连发数枪后,冲在门口的几个叛党当场倒地。下一刻,枪口指向了正在砸门锁的勇武男人。正要扣动扳机,下腹忽然一阵异样,握枪的手不觉偏了半分,子弹轨迹一路偏转,从后脑滑向肩膀方向。
一束血花在男人肩头绽开。子弹穿过肩头飞出,留下一个贯穿伤。男人的手顿了下,回头望过去,隔着密密麻麻逃窜的人头,立在车上的森白手里的枪口直指着他。两人之间距离不算近,远远的,枪口后森白的脸白到模糊,但他莫名感受到那束冷酷到灼热的视线正盯着他。
男人扭过头,砸得更加卖力。
后面的人群及时涌了上来,人身贴着人身,开不了枪,只能用身体拦着疯狂前冲的人海。急红眼想逃出去的人们拼命用手里的自制武器刺向山一样堵住出口的帝国士兵。
出口离长夏只剩几步远了,他没有回头,但是清楚知道两边,身后,不停有人倒下去,满地都是同伴的尸体。断肢,炸碎的肉块像河一样淹没脚踝,内脏都从尸体里流出来,眼神不经意就对上某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有的甚至几小时前还和他打过招呼说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