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京华问:“宁北上呢?”
“买菜去了。”沈澄打了个哈欠,回房间睡觉去了。
作为第三年的住院医,沈澄和宁北上几乎都没有业余生活。
上班时间为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他们提前十五分钟到班,大部分情况下每天有手术,中午饭经常拖到下午两点才吃。
三天值一次夜班,工作时间正好颠倒过来,从下午五点到早上八点,还是需提前十五分钟到班。
每周轮休一天,但是不能保证休息。
如果遇到了夜班挤占休息时间,比如今天,那么不好意思,占了就占了。
宁北上也是早上八点下的夜班,但他比沈澄幸运,沈澄昨晚上守着一个情况不佳的产妇,十多个小时都没敢合眼,最后还做了个紧急手术。
宁北上后半夜却没遇到什么突发状况,好好地睡了四五个小时。
半个多小时后,宁北上从菜场回来了他一手提着蔬菜,一手提着只硕大的花鲢鱼头。
花鲢鱼又叫作胖头鱼,这种鱼体大壮实,全身的精华都在脑袋上,一颗头往往能长到三四斤重,不管红烧还是煨汤都极鲜美,反倒是鱼肉相对逊色。
他问横七竖八躺了满地的食客们:“鱼头你们想吃红烧的、剁椒的,还是煮汤?”
方京华说:“剁椒!”
其余三人表示他们说了不算数,得请示沈大师兄,但现在谁也不敢去敲房门。
“那就剁椒吧。”宁北上说,“沈澄和京华的口味差不多。”
不管多少人来吃饭,他只做四菜一汤,四菜是两荤两素,汤有时是荤汤,有时是素汤。
宁北上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就去厨房处理鱼头,方京华跟着去择菜。
过了片刻,宁北上卷着袖子出来了,沙发上的三个人慌忙丟了游戏手柄去抢拖把、抹布。这也是沈澄定下的规矩:交伙食费之外,还得以劳力换食物,不遵守的当场“打死”。
宁北上满意地看着他们挥洒汗水的背影,然后从冰箱里取出他的独门秘方——泡椒酱。这是一个多月前他自己做的,发酵得十分完美,颜色鲜红欲滴,是鱼头的绝配。
宁北上烧剁椒鱼头,讲究的是五味皆融:锅里先放猪油烧热,接着放葱段、姜片炸香,加水或高汤,然后放鱼头进去煮,熟了捞出来,接着开始炒浇头,葱段、姜片、蒜花、豆豉、胡椒、山椒,红油、盐……在宁北上骨科医生精准的手感下完美混合,成为点亮鱼头灵魂的卤汁,最后再点缀一点碧绿的香菜。
鱼头出锅时,打扫卫生的那三个人纷纷感慨“香啊”“香死了”,以及“我每个礼拜就指望着宁大大的这顿饭活了”
宁大大随即又以极快的速度烧了银鱼涨蛋、虎皮茄子、清炒芹菜和河蚌豆腐汤。
十二点点正式开饭,等碗筷、勺子都摆上桌后,宁大大才去请那个端坐在食物链顶端的人。
沈澄将空调的温度开得极低,然后裹着薄棉被睡觉。
宁北上问:“你不冷吗?”
“这是我们手术室的温度,我习惯了。”沈澄说、“再说是爷付的水电费,空调爷想开几度就开几度。”
“行了出来吃饭吧。”宁北上说。
沈澄没什么胃口,只动了几筷子就不吃了,而是慢慢地喝汤。其余几个蹭饭的非常乐意见到他食欲不振,并以极快的速度瓜分菜肴。
方京华问沈澄:“你值夜班时出什么事了?”
沈澄说:“没什么事,就是生不出来顺转剖,但是产妇的家属非常不配合,执意要她自己生,为的是短时间内生二胎。后来胎心掉到只有七八十了我气得火冒三丈,摁着他们的脖子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
方京华说:“这种事儿不是每个月都有吗?”
“是啊。”沈澄说,“京华,虽然生命的最终目的就是繁衍,但人也可以不顺从自己的本能活着。咱们这儿只有你可能经历怀孕生子的过程,但我希望你还是不要受这茬罪,至少别躺在我的手术台上。
方京华说:“我想生。”
沈澄说:“行,那你人工干预生一个,别找男人生,否则你前脚进产房,我后脚就把你的家属一个个捅死,免得他们越俎代庖决定你的生死。”
方京华说:“吃饭就吃饭,谈什么死不死的。”
抢救室的小江医生接过话茬说:“谈呗,我们这些人的日常不就是生生死死吗?我一天见的死人比许多人一辈子见得都多。”
“吃鱼。”宁北上简洁地阻断了他们的谈话。
“你们吃,我喝汤。”沈澄说。
剁椒鱼头已经被消灭了一大半,以心外科的小宋医生表现得最为积极,他全程不发一言,埋头苦吃。
这鱼头吃起来微酸,那是因为剁椒酱的缘故,但酸得恰到好处。虽然辣,但辣得温柔,不会令人无法下嘴。香料的香味和鱼本身的鲜味自然融合,鱼肉就像卤水豆腐里掺着一点绢豆腐,嫩得滑口。
小宋医生将最后一点剁椒刮进嘴里,然后扶着额头说:“热泪满盈,我深沉地爱着你啊宁师哥。”
“我看你是辣的”
沈澄冷漠地说,“哪有吃剁椒鱼头还喝卤汁的?”
吃完饭,方京华洗好碗就一个人跑去看电影了,其余三人留下来陪沈澄玩游戏,宁北上终于可以回房间补觉了。
他们是一群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也没什么经济基础谈恋爱的人,基本都是住院医师,都是博士在读,还没轮到他们考主治医师。宁北上略好一点,他博士读完了。沈澄也略好一点,他靠脸吃饭,是女性的贴心人,产妇的好朋友。
其他人,比如抢救室的小江,一半时间分给了濒死的患者,一半时间献给了医闹。
心外科的小宋整天遇到些高风险手术,动不动就要在第三方律师的见证下才敢让人签字。
肝胆胰外科的小朱热爱每一个胆结石患者,因为在他们那儿这是最轻的病。
*八月的第二个星期四*
早上七点,宁北上出门买菜去了。
七点一刻,沈澄起床,刷了牙,不洗脸、不梳头、不吃早饭,穿着睡衣歪在沙发上打游戏。他其实不愿意这么早起,但生物钟如是,想睡懒觉都睡不着。
八点,开始有食客敲门,沈澄给第一个开了门后就不管其他的了好在第一个进门的是宁北上的骨科师弟钱大伟,他虎背熊腰,面相凶恶,热爱催缴伙食费,很适合当迎宾。
他们聚餐的规矩是这样的,一人一月二百,能每周四自己来吃最好,如果没空来,那多交的钱就权当给兄弟们补充营养。
蹭饭的陆陆续续到达,对沈澄的懒散见怪不怪,他们来了就躺了一地。
沈澄叹了口气说:“想吃白食呢?都去打扫卫生啊。”
抢救室的小江说:“沈师哥,老宁不在你就别催我们了好不?难得休息一天,让我们歇口气吧。尤其是我,你知道我每天要做多少次心肺复苏吗?”
沈澄双眼盯着屏幕说:“不知道,我不关心。”
小江怒道:“早晚有一天也让你轮到抢救室去!”
明明是沈澄定下的“以劳力换食物”的规矩,真正的执行人却是宁北上,他要是不在家,所有人都不愿意动。就好像沈澄身上有一种懒惰辐射,宁北上就是防网,铅制的那种。防护网一撤,辐射就无孔不入,深入血液骨髓。
方京华最忍受不了他们这点,进门就埋怨道:“你们怎么回事?这么多人在家就不能倒个垃圾?沈澄,这可是你家,你这么不怕脏的?”
沈澄微笑道:“怕脏我当初就不会选择妇产科了,你说是吧小江?”
小江说没错,妇产科,肛肠科,怕脏的人去不了。
沈澄说:“京华,好姑娘,去帮我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晾了吧。宁北上一早上洗的,应该洗好了。”
方京华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到阳台晾衣服去了。
第六个食客进门后,沈澄开始给宁北上打电话:“北上,大事不好了。”
宁北上说:“什么?”
沈澄说:“今日蝗虫甚多。”
“几个?”宁北上问。
“加上你我,八个。”沈澄说。
宁北上在那头笑了一下,说:“我马上回来。”就挂了电话。
沈澄从沙发上跳起来,指挥道:“快快,宁北上回来了,你们该干活的干活,该表现的表现。”
“今天吃什么?”肝胆胰外科的小朱问他。
“肉。”他简洁有力地说。
沈澄无肉不欢,但也许是平常消耗太大的缘故,他怎么吃也不见胖。
打个比方:他今天中午怒吃肥肉一斤,似乎贴了点儿膘,但到了明天,从早到晚六台手术又会将他打回原形。
他的导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年轻主任医师,产科的偶像,备受追捧,在产科除了大主任外他占的床位最多。此神仙每天六台剖腹产手术是常态,有时候一上午就四台,在他手下连喝口水都得抓紧,两点之前能吃上午饭都算是早的。
沈澄跟上这么一个意气风发的老师,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倒霉。
幸运的是,他可能比别人多了几倍站手术台的机会,练手的机会也多,比如缝合伤口,而不是光傻戳着当助手。倒霉的是,他也比别人要累几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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