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叫醒了殷莲,他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许书砚露出了然的笑容,轻声问:“你有小孩了?什么时候的事?”
明明大半年前殷莲就把整个重心投入到与殷仲坤的势力斗争中,回家的时间寥寥无几。效率真高。
殷莲垂眸,自嘲地笑着:“是不是觉得很讽刺?像我这样的人也有孩子,我都不敢想他长大是什么样子。”
“想那么多干什么,一会儿早点回去陪家里人。”
“不去。”
“你……”许书砚手指着他,却说不出话。
殷莲邪笑着朝他抬了抬下巴,“人要有自知之明,我就是个烂人,玩男人把男人玩死了,然后和不喜欢的女人结婚还生下小孩。我够枪毙一百回。”
许书砚被他一通抢白,反而找不到话说,沉着脸色说:“……你也知道。”
“我当然知道啊!我这么痛苦,就是因为太清醒了!我有时甚至希望自己脑子有病,疯了傻了什么都不记得!”
许书砚曾经也有过类似的想法,想要寻找更刺激的事物抵御痛苦。难怪殷莲说他们是一类人。
他陪殷莲静了一会儿,随后伸手指了指前方,“别让她等太久。”
*
“许书砚?我知道你,读书的时候成绩很好,现在工作了,业绩也不错。”
殷仲月一身酒红色套装,已是年过半百,可身材依旧保养得当。虽是素色的衣物,但戴了一身的高级珠宝,皮肤有光泽,眼尾浅浅的鱼尾纹几乎看不出。弯起的眉眼粗看亲和,细看却流露出审视的眼神。
许书砚听出她这是在说,对他已经调查过了,便温和地笑了笑:“过奖了,我只是跟着殷先生做事,顺便学到了不少。”
“是吗?”殷仲月坐在老板椅上,浅浅笑着,“你以前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毕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你就跟着殷莲接手地产和商业广场的业务。”
她话说的很明白,告诉许书砚他过去那些黑历史早被查得一清二楚,安心干活做事,别轻举妄动。
许书砚没办法像殷渔那样,认真努力以求别人认同。
凡是束缚他的,统统都要除掉。
他做出谦卑神色,在心里暗暗盘算。然后看见殷仲月从抽屉拿出一个红包递给殷莲,“雯雯给我打电话了,但我晚上要参加一个慈善拍卖会,去不了。不过侄孙的满月红包我不会忘,你爸爸死的早,他的那份我一起出了。”
“谢谢姑妈。”殷莲臭着一张脸,仿佛接过了炸.药包。
红包很厚,哪怕是目测都能感到那股沉甸甸的重量。
殷莲没忍到下楼,在电梯里就使劲踹上门,边踹边叫:“装模作样!猫哭耗子!”
“你就那么讨厌她?”
“哪壶不开提哪壶!居然有脸说老头!我恨不得她马上死!”
“那这个红包……”
殷莲瞪许书砚一眼,把红包揣进裤兜,“看什么?我和钱又没仇!一码归一码好吗?”
许书砚摇头直乐。
在他看来,殷莲是个一点就爆的汽油桶,但不用别人灭火,他自带泡沫灭火剂,一边燃烧一边扑,矛盾得很。
从下午的见面来看,殷仲月有意让殷莲接管地产和商业广场,但应该不会同时接手两个。总之,他们马上要升职了。
“别被她这点小恩小惠蛊惑。”殷莲在楼下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瓶芬达,边喝边说,“不要忘了我们的目标。”
“我记得你说,她有漏洞。”
“她老公孙让,就是最大的漏洞。我们要好好利用。”
可惜没等他们筹谋如何利用,希腊那边出事了。
☆、希腊(上)
去年夏天起,希腊的政治和经济危机就持续占据了欧洲各大报纸的头条,眼下难民问题呈愈演愈烈之势,实在叫人担心。
自殷渔离开,许书砚每天早晨都会扫一眼欧洲的报纸和新闻网站。很多消息国内转载后仅仅轻描淡写地提一笔,看得他抓心挠肺。不是这里示威人数激增,就是那里的难民营发生了严重火灾。
许书砚每天在邮件里对殷渔千叮万嘱要小心保护自己,恨不得写几个宋体加粗的一号大字“给我老老实实待在酒店里,哪也不准去!!!”
这些话不消说,殷渔也懂,每回都要反过来安慰他,大部分难民是经土耳其到达希腊的莱斯沃斯岛,克里特岛不在行经路线上。
许书砚稍稍放心,但仍一有空就刷新新闻网页,观察最新进展。
在那条经典的巴尔干路线被几乎完全关闭后,沿途国家纷纷关闭了边界,大量难民滞留积压在希腊境内。
上周开始,数百难民就在雅典市内进行示威,要求沿途国家开放边境。
许书砚注意到一条新闻,之前殷渔提到的莱斯沃斯岛又发生了一起火灾,有大约三千到四千名难民被迫疏散。联合国难民署表示,目前在莱斯沃斯岛上有将近六千名难民,但该岛最多只有接纳三千五百名难民的能力。
如今希腊的难民有数万人,遍布各地。
而泰晤士报的记者还提到,蛇头们发现了一条新的偷渡路线,利用衔接北非与克里特岛的海上通道,使抵达更往南的希腊岛屿的移民突增。
许书砚放下的心重又揪紧,他迅速捕捉到几个关键词:“遍布各地的难民”、“更往南的岛屿”和“克里特岛”。
他猛然意识到情形不像殷渔说的那么乐观。
*
事情是午夜零点传来的。
那时许书砚还没睡,孙让这几年几乎每月都从殷氏支走一笔数额不小的款项,殷莲叫许书砚调查来源和去向。财务记录是通过公司内网黑的,权限是殷莲提供。
他洗了澡坐下,才刚看没两眼,殷莲的秘书急匆匆打来电话:“希腊那边出了点事,目前的情况只有高层了解,殷先生叫我先给你通气。”
许书砚下意识握紧手机,“说。”
“酒店这几天有员工培训计划,今天殷渔经理带队去雅典,结果遇到示威者大游.行,大家被冲散了。那个地方离国会大厦不远,好多人和防.暴警察发生冲.突。其……其实这都没什么,谁知道后来还有难民卷入,投掷汽油.弹,全面升级为武.装冲.突。”
许书砚咽了咽嗓子,脑袋嗡嗡作响。
他立刻让自己的秘书联系那边的酒店,然后给殷渔打电话。
秘书倒是很快回复,说失散的员工都找到了,目前一切太平。
一切太平?那殷渔为什么不接电话,上次不都反复说了一定要保持手机畅通吗?
许书砚想让秘书再去联系对方,详细询问事件过程。但听到电话里接连不断的哈欠声,意识到已经快一点了,这么做实在太不人道,只好叫秘书先休息,有什么情况明早再说。
挂了电话,许书砚在网上翻新闻又翻了两个小时。
但由于事情才发生不到两小时,而且对于本已水深火热的希腊来说,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报道者寥寥。
许书砚睡不着,麻木地点进一条条相关链接,满脑子都是负伤奔跑的殷渔。
不过都负了伤,还怎么奔跑,于是朝着更可怕的画面想象。
听说一方投掷汽油.弹,另一方发射催泪.弹,向天开.枪示.警,估计明天的早间新闻就该播报伤亡人数了。
许书砚看得疲惫至极,关掉电脑在黑暗中低着头僵坐。后来拿了一个枕头抱在怀里,坐在椅子上慢慢睡去。他梦到很多过去的片段,刚认识殷渔的时候,吵架的时候,哄他的时候,相拥入睡的时候。
殷渔在许书砚的梦里越走越远,任他喊得声嘶力竭也没有回头。
五点多许书砚醒来的时候,头脑发懵,梦中的难过涌出了现实。他在想不知什么时候起,殷渔不再需要他,独自走得愈发坚定踏实,目光开阔,反倒是自己对他越来越依赖。
这想法让他感到孤独和冷,连打两个喷嚏。
他去浴室洗了把脸,又翻了一遍网络新闻,就出门上班去了。
秘书看见许书砚的时候,被他的黑眼圈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许经理昨天没睡好?”
上次和殷仲月的见面之后,殷莲升任殷氏的商业地产总裁,许书砚是他手下负责项目规划与研究的经理。
他呆坐着,半晌没有回应。
秘书走后,许书砚又联系希腊的酒店,对方说人都找到了,但有不少伤员,场面比较混乱。没等他多问两句,对方很快挂了电话。
殷渔的手机依旧打不通。
他无法再等,立刻订了两张机票,一张去雅典,一张从雅典到克里特岛上的伊拉克利翁机场。
*
飞机降落于第二天的下午三点。
机场不大,取行李的地方人山人海。机场外有大巴站,许书砚没有通知这边的酒店,只当作一次私人出行。他联系不到殷渔,便提前让秘书做了份路线图。
外面有35度,许书砚坐上大巴已是一头一脸的汗。
去往东面的圣尼古拉奥斯有1.5小时的车程,小镇三面环水,远处是山丘和峡谷。巴士抵达时,已是金乌西坠,落日的余晖把许书砚的影子拖得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