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视野转为黑暗,大银幕亮了起来。
低沉富有磁性的男嗓随着宇宙中缓慢旋转的地球徐徐出声:“太阳的力量驱动着季节更迭,地球变迁。一年之中,大规模的洋流和气流涌动不息……”
许书砚早早敛起了笑容,4D眼镜下是平直的嘴角和收紧的面部线条,一个孤冷的表情。他抱臂仰头,心思却在银幕之外。
老实说,他很不情愿进来。
三年前这家影院开业时,广告发到小学校门口,花花绿绿的传单一下抓住小学生的心,许书韬回家缠着他一定要去。可许书砚觉得所谓4D电影就是挂羊头卖狗肉,心里不齿。无奈拗不过,只好答应要是许书韬期末考试能排班上前五,就带他去。
不过那时候他忙着开发一个类似USACO的在线评测系统,满心沉浸在建立N市自己的信息学竞赛题库的成就感中。
拿到NOIP普及组(初中组)全国一等奖的许书砚初二就确定了保送省实验中学,不用为中考担心,整天坐在电脑前马不停蹄地敲代码。
系统上线后大获好评,他废寝忘食地继续优化。等想起和许书韬的约定,才发现弟弟的班级成绩单被他压在键盘下一个多月了。
第二名,真不错。
他看了眼桌上的台历,两天后的20号画了个红圈,那是许书韬结束野外夏令营,回家的日子。
然而19号深夜下起的暴雨似乎预示了什么。
20号清晨6点,营地值夜的老师还没去睡,他是个野外经验丰富的老手,听到远处的山谷传来如雷声响后立即拉起营地警报。可惜还来不及转移到高处,泥石流就以摧枯拉朽的气势袭来。
浑浊粘稠的泥浆混合着雨水、石块、松动的土壤和折断的树枝,沿陡坡奔腾直下,山鸣地动,吓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万幸的是,营地位于山下平原的中部,山坡上葱茏蓊郁,泥石流还未完全覆盖整片平原就停了下来,堆积出扇状的石海。
营地的帐篷无一幸免,好在绝大多数孩子都被老师们及时拉出来,护着他们跑到泥石流的范围外。直到点名时才发现,少一个人,带队老师纷纷汗毛倒竖地返回寻找。
最后还是在搜救人员的帮助下找到那个被石块压住半边身躯,溺死在泥石流中的男孩。
据说他的耳朵、鼻子和嘴都塞满了泥土,模样不忍卒睹。
那以后,许书砚就被噩梦缠住。
放不下的是,因为急着调试系统的新版本,不想被其他人打扰,就匆匆把许书韬送去那个夏令营。
是他害死弟弟。
他百身莫赎,从家里搬出来也于事无补。
人都是脆弱的,脆弱得不愿再去亲近谁,整个世界在他看来就是一场大型RPG,没有什么是重要得不可割舍,只剩有趣和无趣的差异。
明明想要好好对待一个人。
明明还有那么多的温柔。
只不过在伸手之前,身体就更快地被黑暗吞噬。
*
嗯?什么?
沉浸在芜杂的往事中,许书砚胳膊被冷不丁地抓紧。他回过神,看见幽蓝的银幕上,沙丁鱼为躲避鲨鱼的捕食,逃往更深的海域。
座椅慢慢后倾,脚下生出冷意,偶尔被什么扫过小腿,让人疑心是穿梭的鱼群。
水下摄影机的镜头仍在下潜。
光线渐暗,许书砚感到胸闷窒息,这才想起观影说明上提醒观看深海画面时,需戴氧气面罩。
扭头见殷渔已经戴上,他也赶快戴好,终于喘匀了气。
抓住他的那只手还没松开,他安抚地拍了拍,与对方十指相握。
一直到电影散场才松开。
握的时间太久,手心出了一层细汗。殷渔悄悄在衣袖上蹭了蹭,抬眼见走出放映厅,许书砚还盯着刚才那场电影的宣传海报,问道:“是不是很无聊?”
许书砚微怔,“还好。”
“之前不是说我小时候一个人住院子里吗?所以养过很多动物,比如小狗小猫,鸡鸭兔子,哦,还有鱼和乌龟。不过我爸有洁癖,很不喜欢。我一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他为了我不说出来,还装作喜欢的样子,很害怕。”
“害怕?”
“嗯,我害怕他忍到极限,就不想来了,于是拜托殷叔全部送走。很舍不得啊,每次一想起它们,就开电视看《动物世界》和《人与自然》。可是你知道,那叫饮鸩止渴,没用的。”
许书砚忍笑,“电视节目专拍野生动物,和家养的不一样。”
“……我只看幼崽。”
他肩膀抖了抖,一下子笑开。
殷渔反倒不知所措,不明白哪句话戳到他笑点。
走出影院,夜风携冷空气的锋面锐利地擦过皮肤,随呼吸卷入肺腑,殷渔捂嘴猛烈咳了几声。
远处的灯火表演是台大型水上灯光实景秀,许书砚看身边那人满脸疲惫,便不动声色地挑了条通往出口的路。
路灯下的影子长短变幻,却始终是驼峰一样紧挨的两人。
实际上并没有碰到,仅仅因为走得近,一前一后的胳膊投影重叠。
许书砚盯着地上的影子,手伸向殷渔的衣兜。
那里也有一只手,暖烘烘的,被羽绒包裹的空间恰好装下。
只是在触到的一瞬,那手攥成僵硬的拳头。
许书砚轻抚他的手背,一根一根指头慢慢掰开。
试图抗拒又无奈妥协。
还是一块完整的,自然的,未经开垦的土地。
他们都是。
主导这段关系的许书砚很有耐心。
耐心是个好品质,他不介意多等些时间。
*
“那么后来,你没有再养过宠物?”走到信号灯下等绿灯时,许书砚随口问道。他五指在衣兜里缠住殷渔的五指,缓缓揉.弄。
内心腾起燥热,殷渔皱眉看他,他却平静地直视前方。
身侧鼓出的那一块衣料依旧动静不断。
交手数次,殷渔渐渐悟到,眼前这个人和表面上的截然不同,一切看似漫不经心的小动作都是挑.逗,是引.诱。
像饱含蜜汁,却有毒的果实。
他可不能又像下午,那么快缴械投降。
于是按兵不动,一面在封闭的小空间与他对峙,一面低头看脚下的斑马线,“没有,宠物太脆弱了,只有依靠人才能活下去。不像野生动物,虽然很辛苦,但生老病死都遵循自然,没什么好抱怨的。”
“这就是你刚才看电影的感受?”
殷渔迟疑地点头。
“我同意你的说法,不过我的立场和你不一样哦。”
“什么立场?”
“像刚才那种纪录片,真正辛苦的,其实是摄影师。”
殷渔不解地看他。
信号灯闪烁,想在变灯前驶过的汽车加快了速度,一辆辆呼啸而过。许书砚薄唇抿笑,拉长的眼尾也在笑,英气的侧颜被来往车灯打出深浅交叠的影子。
“拍摄狮群故事的导演叫Owen Newman,同时兼任摄影。为了记录旱季草原上狮群的生存,他整整七个月每天窝在狭窄的车厢里,持续工作十几个小时。独自驾驶越野车,前行数千英里,才能紧跟狮群不掉队。”
绿灯亮起,他牵着殷渔不疾不徐地走,声音低缓,却不粗哑,像宴会上醇美的红酒,“至于洄游的球状沙丁鱼团,被称为罕见的奇景,哪怕是有着十年水下拍摄经验的摄影师,对它的出现也无法预测。因为在有些年份,沙丁鱼的洄游根本没有发生。一般这样的拍摄,都是长达数年的任务。”
走过斑马线,他回头凝视殷渔,“可是你看到的成片,只有短短的几十分钟。那些令你为之惊叹的画面,在大自然中已经出现过成千上万次,直到被摄影师捕捉,你才会了解。从这个角度看,创造奇迹的人,又是谁?”
许书砚上前一步,从衣袋抽出的手向后伸去,搂住腰的那一下,殷渔打了个哆嗦。
“我对殷叔说要拿回殷家,其实没什么把握,甚至没有想好该怎么做,你可以看作是我一时夸下的海口。不过人总该有个目标,远一点,高一点。反正来日方长,我不着急。”
两个人的脸相距咫尺,能清楚看见映在彼此眼瞳中的人影。
许书砚的声音像个完整的蛊,下在他的耳中,“小渔,让我帮你。”
“……好。”
*
三月,殷野委托的私家侦探查出,杀害殷仲樊的凶手在狱中承认,他们是殷仲月的丈夫孙让找来的。孙让嗜赌,几个人曾在一条公海赌.船上结识。姓邵和姓陈的这两人欠了他很多钱,孙让以此为条件,不但免了他们的债,还答应事成之后,帮他们还高利.贷。
那位私家侦探以此为突破,细查后吃惊地发现,那两个人在借贷前后曾经多次进出一家建材商行,而那家商行属于林氏旗下的建材商贸公司。
调查报告给出的结论是,林氏暗中放贷给那两人,并间接介绍给孙让,双方勾结下套指使他们杀人。
不过在私家侦探找到更多的证据前,那两个人就死于一场狱中械.斗。
所有结论瞬间死无对证。
饶是久经风雨的殷野,在说出这一切后仍不免激动地抬高声调:“我绝不会让他死得这么不明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