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低下来之后,田瑾整个人都透出股疲态,看起来没了训人时候那骄傲劲儿,也就是个七老八十的瘦小老太太。
又站了会,她像是积攒了点力气,轻轻挣开程言的手,捶了捶自己的腿,拄起拐来就打算走。
程言赶紧追上去说:“您要不然再去范老师那坐坐?”
田瑾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哼了声,说:“你怕我想不开?告诉范医生,药我都按时吃了,能捱一天是一天,不会给他添麻烦。”
她说着也不让人送,说会去东门外头打个车,拄着拐一步一顿地走了。
好在这会雨差不多已停,程言和李冬行一合计,就没拗着她,目送她离开生物楼。
“老太太是真伤心了。”李冬行看着田瑾走远,默默地说。
程言也跟着叹口气。他和李冬行想的是同一回事,倘若田瑾还表现得像以前那般趾高气昂,在他们面前大吵大闹一番,那他心里反而还好受些。
看着那瘦小伶仃的影子独自一人走着,程言居然觉出了点英雄迟暮的滋味。
“回头给田竹君打个电话。”程言看了眼李冬行,“你和他熟,多劝劝他。老人家脾气大了些,但到底是打心眼里疼孙子。”
说完他想起李冬行是个打小没被长辈管过的,让人家去开解田竹君,仿佛不是那么合适,于是改口说:“要不然还是我去说吧。”
其实田竹君真不怎么需要劝,程言刚在电话里开了个头,他就噼里啪啦跟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堆,听起来对那么顶撞田瑾后悔万分,还说要是奶奶被他气出了问题,他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
田竹君这人,别的长处不好说,能屈能伸是真的,而且确实孝顺,虽说刚刚明显是忍无可忍的爆发,可并不会为了口气和长辈硬别着。
程言松了口气,又问:“余小鱼没事吧?”
田竹君略惆怅地说:“我……我没追上她。”
程言捏了捏眉心,不知该不该说他丢人。
“算了,刚刚外头下雨,她应该不会有事。”他叹了声,“你先回家吧。”
一场闹剧落幕,余小鱼跑了,今天的约谈也就泡了汤,程言索性上楼去,把前几天采的脑电数据分析了遍。
他一边处理结果一边指导李冬行,没花多少时间就得出了个初步结论。
“阳光,还有篝火,余小鱼害怕这些。”程言边划拉结果边说,“但是小红楼,还有别的相似建筑,并没有类似结果。”
所以那天余小鱼发病,并不是因为对精神健康中心有所抵触。
只好歹算个不错的消息,意味着再下次见面,他们只要不走天桥,避免阳光直射,可能就能带余小鱼来中心诊疗了。
李冬行指了指屏幕上另一个峰值,问:“这里呢?”
程言看了看,说:“不算显著,但好像有文献说,看见喜欢的视觉刺激,会诱发这一段的波形改变。看标签……”
李冬行很懂似的问:“是田竹君的照片?”
程言差点笑了出来,回头瞥了李冬行一眼:“应该是植物。我那天说的是开玩笑,你还真信?”
李冬行:“……”
看他一脸错愕的样子,还真是把程言的随口胡扯当金科玉律。
程言笑归笑,心里还是挺受用的,刚打算把数据导出来,就听见李冬行又轻轻地“嗷”了声。
他见李冬行的胳膊仍指着屏幕上某块波形不放,加上满脸煞有介事的沉思表情,不由得紧张了下:“你发现什么了?”
李冬行瞪着眼,严肃地说:“我手指抽筋了。”
程言愣了大约两秒,想起上午那家伙是怎么满场狂奔甩胳膊接球的,登时再忍不住,真的笑出了声。
因田瑾不速而来引起的那一点点压抑和不快,终于烟消云散。
过了几天,程言在小红楼三楼见到了田竹君。
他看了眼时间,说:“今天来得这么早?”
程言说完,发觉田竹君表情不大对头,跟霜打茄子似的,又往他身后扫了一眼,发现余小鱼竟没跟着来。
“小鱼不来了。”田竹君委委屈屈地说,“我去学校找她,她躲着我,还叫我以后都别再过去了。”
程言:“是不是你奶奶那天态度……呃,让她生气了?”
田瑾那天语气那么冲,就差把话挑明说她来路不正带坏田竹君,是个人都会觉得被冒犯吧。
田竹君却说:“我今天本来就打算早点去,和小鱼道个歉,谁知道她说她不生气,还反过来送了盆花给我,程老师你看。”
程言定睛一看,原来田竹君一边手里一直捧着盆绿油油的植物。
他瞧不出什么名堂,只好说:“那个,她想表示感谢?”
“她想和我一刀两断。”田竹君垂头丧气地说,看起来都快哭了,“这是盆君子兰,还没开花。她说,她差点偷了我的花,所以不得不听我的话,现在还我一盆,以后就两清了,她不用再过来浪费时间。”
程言不是第一回听说余小鱼这逻辑,可依然觉得无言以对。
这时李冬行恰好从外面推门进来,听到后半句,问:“什么浪费时间?”
程言一把拉住田竹君,抢着说:“田竹君在说他选的课很无聊。”
李冬行对余小鱼的事这么上心,辛苦了个把月,要是知道余小鱼把他的心血都当成浪费时间,指不定会受多大打击。
“哟,好漂亮的草啊,你那个小女朋友送的?”穆木好巧不巧跟着回来了,一眼瞅见田竹君手里的花盆,大呼小叫起来。
李冬行想到什么,脸色立刻沉了。
程言没忍住飞了穆木一记眼刀,有时候他打从心底觉得,师弟多长的心眼应该分这位二百五师姐一个。
“余小鱼不来了。”李冬行轻而易举得出了结论。
程言酝酿了一肚子安慰的话:“她毕竟念高二,学习忙……”
李冬行:“我去把她找回来。”
程言:“……”
这闲事管得,好像越来越一发不可收了些。
李冬行皱皱眉:“就跟师兄之前劝我的一样。她也需要面对现实,积极治疗。”
田竹君在旁连连附和,程言深知李冬行一旦下定决心就是个九头牛拉不回来的主,只得投降,答应和李冬行一起去劝劝余小鱼。
直到两人真循着地址找到余小鱼家里,程言还是觉得别扭得要命。
地址是田竹君给的,余小鱼说了不肯再见他,他也不好意思再死皮赖脸,加上忙着照顾奶奶,就千叮咛万嘱咐地把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让给了李冬行和程言。
余小鱼家就住在江城市区,从地段和小区建设来看,条件相当不错,论市价至少比程言那套学区房还贵上一倍。她家又住在小高层的顶楼,看来的确如她自己所言,家里并不缺钱。
转眼到了余小鱼家门口,程言犹豫了下,按下门铃。
一旁的通讯器亮了亮,里面传来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谁呀?”
程言祭出准备好的说辞:“江城大学的老师……来找余小鱼的。请问她在家吗?”
他说着掏出自己的工卡,朝摄像头晃了晃。
防盗门打开了一条缝,有人稍稍探出半张脸,打量了下程言和李冬行。
五秒后,门打开了。
程言见站在门口的是个陌生女子,没想到对方这么轻易就开了门,略微愣了愣。
“是程老师和李老师?”女子笑逐颜开,“小鱼跟我说过,你们在帮她补课。那个,原来老师们还搞家访呐?”
从她眉眼脸型,能看出与余小鱼有□□分相似,不必问便知应是余小鱼母亲。
程言和李冬行对视一眼,顺坡下驴:“对,家访。”
余小鱼的妈妈毫无戒心地把他们让进了屋,一边倒茶一边说:“可惜小鱼不在家,那丫头,这几天每天放学都不见人影,这不大周六的,又一早就不在家,也不知去哪野了。两位老师真对不住啊。”
一听余小鱼不在家,程言就考虑着起身告辞。若是连人都见不着,谈何劝她回头。
未料李冬行坐定了,先开口说:“没关系。不知您是否方便,愿不愿意与我们聊聊?”
余小鱼的妈妈一怔,捋了把头发,说:“可以可以,老师您尽管说。”
程言正想着怎么迂回作战打探消息,就听李冬行直截了当地说了实话。
“小鱼妈妈,我们其实是江城大学精神健康中心的老师。”他开门见山,“小鱼同学来找我们,其实是因为她有一些精神上的困扰。她经常觉得自己是鱼,不知您知道这件事么?”
一听这话,小鱼妈脸色瞬间变了。
她双手放在膝上,下意识的揪紧了裙边布料,期期艾艾地说:“小孩子调皮,老说些胡闹的瞎话,老师您别太在意……”
李冬行一脸严肃地说:“这不是调皮。小鱼马上十八岁了,她很清楚自己说的是什么。小鱼妈妈,您女儿很有可能患有挺严重的精神障碍,这需要正规治疗,您必须及早正视这个问题。”
小鱼妈脸色大变,僵坐了几分钟,蓦地站了起来。
程言差点以为她是打算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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