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学时期,她的暑假里总有一段时间是在祁连山度过的。三年级的那个暑假,她跟着村里的小伙伴去村子之外的山上采摘野菜。一种苦味的野生蔬菜,需要在水开后下到锅里烫个几分钟,再捞出来在清水中反复清洗浸泡,直至那苦涩味消失而变得清淡爽口。她和小伙伴在太阳还没出现的凌晨,一前一后地挑着盛放在红色塑料水桶中浸着一些水的苦菜,到镇上的菜市场里去叫卖。那是有明确目的驱使的唯一一次。小伙伴守在桶边一声不吭,她一个人使着劲提起盛着苦菜的水桶去到人多的地方学着摊子上的人叫卖。出于好奇的大人一个个围拢过去,挡住她后面的大摊子。近中午时分,她和小伙伴守着身前的水桶蹲在一长排的摊子最边缘处的小角落里。她不再热情叫卖,人们却好奇起她桶中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菜市场中的人渐渐少去后,她提着底部仍然有剩的水桶,去菜市场最边上的家禽区找到卖鸽子的中年男人。她拿出那日收入中的三分之一给一直陪着她的小伙伴,抽出三分之一给自己,再用最后的三分之一和桶底剩余的苦菜向那卖鸽子的人苦苦哀求很久。十五块钱一只的鸽子。最后他十分不甘愿地以十一块钱的价格外加她水桶中剩余的全部苦菜,将鸽子让给了她。她用当日赚来的钱的一部分买了一条又宽又长的带鱼,放进红色水桶里。
需要徒步一个半小时往家走的山路上,她们花了三个多小时。那只娇小的鸽子,身上有各式各色的羽毛,唯独没有白色的部分,两只小腿间绑着防止它飞走的红色绳子。在离家五分之三处,那只鸽子飞走了,于她而言是措手不及的。后来,她怀疑那全是因为她的小伙伴故意拆开了那条绑在它腿上的红绳。她把那日挣得的属于她的小钱余额全数交到她阿嬷的手中,对于那只鸽子的事情只字未提。她骗她的阿嬷说,她们卖不出去剩余的苦菜,又太重,所以就在回来的路上把它们全倒掉了。然而她的阿嬷却是怀疑她们用那换来的钱买小零食吃去了。
后来,阿嬷向她提起那只鸽子的事情,她也想起了那半日两个不知世事的小孩子,在大人扎堆的菜市场里,艰涩地应付那来到她们面前的一切。她从没得知那只花斑色的鸽子飞去了何方。
盯上山魈妖冶的花脸,总能让她联想起,一些别处的老人家在太阳下山后的时间里向她讲述的一些鬼故事。迷离,神秘,惊悚,又有难以躲避的宿命的意味。然而,她的心中始终留存着一个祁连山上的老人向她讲述的最为温馨而活泼的版本。
它和人凭缘相逢,却也为自己设定缘分。一旦认定一个人作为它的主人,它就会听从主人的一切指令,把主人所要求的一切东西都往自己家里取。它身材娇小,行动迅速,偷盗之术高明,在村人的传说中,它是一个被神化了的真正的现实主义者。
他们说,祁连山的一家大户人家中,那户人家现仍在世的老人的前两代中的一个男人,就是一个养有一头山魈的人。他们家之所以越来越富有,越来越大户,就是因为那头山魈去到他们家里的缘故。它为他们家添财,进而使他们家人丁兴旺。
但是,那山魈却是鬼灵精怪的,它往家里取的所有东西,都需要经过主人家的诱哄讨好才肯交出手去。它会记账,记下自己的每一笔交出去了或没有交出去的收入,以及主人家给予它的报偿,因此它也是记仇的。它会把那账簿偷偷藏到屋顶的瓦上。养有山魈的主人家一年中需要多次翻盖屋瓦,只怕养着的山魈把往家里拿的东西藏着不肯交出来,希望能够在屋顶上找出那传说中被它藏着的账簿。
山魈受不得主人的冷待,一旦遇冷,它一定会弃它曾经认定的主人而去,并不留回旋的余地。祁连山那大户人家里的山魈,就是它自己偷偷离开了的。挑着箩筐叫卖糖条的外地小贩来到他家门口,那山魈见机便跳进了那箩筐中,原来的主人家从头到尾无知无觉,那山魈就那样被那卖糖的人挑走了。
关于两者关系,它与人的缘分也是撞见的,从来没有经过精确细致的勘探。那头山魈离开之后,祁连山就再也没有山魈了。在祁连山,山魈也成了长辈们对于小孩子的亲昵的爱称,而那被大人称为山魈的小孩子,身上必有一种令人生不出怨恨来的可恨气质,那是一种可爱的可恨。而她,就是一个一些祁连山老人家口中的山魈。而她所在的祁家,就是祁连山村里曾经被传说中的山魈抛弃过的那一户大户人家。
她曾经问她的阿嬷,她自己是不是就是被山魈引来的。老人却是神色严肃地回答她说,所有传说都是一些老男人闲着没事干的时候瞎编的。
在小斜坡的缓坡上,她面着太阳席地而坐。未经浓云遮挡的太阳的光辉给人以一种幻觉,却并未将草坪晒暖。前两次来,天空都是临时急转阴雨的,此次迎上如此天气,眯眼望向绿枝之上的天空,嘴角不禁抿出深深的笑涡来。
年轻的夫妻于左右牵着中间的小女孩的小手,朝着一只侧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小袋鼠走去。小女孩随手扔掉手中的小食品包装袋,里面曾经是牛肉。牵在右边的妈妈放开她的手往后走去,将那被扔在地上的已经成为垃圾的包装袋捡走。缀满绿色草坪的枯黄落叶,在他们的脚下发出哗哗声,与他们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
从他们的背影中回来,背转身子顺着太阳的光线,她从帆布袋中拿出《Tender In The Night》来继续上一回的阅读,身旁放有泡着玫瑰花茶的马克杯。一些不合时宜,一些不识时务,一些逆流而行,一些随遇而安。
她自是不食牛肉的。祁贺山的事业以及家庭遭受变故的那段时期,也是她与牛有过密切相处的一段时间。有空无空的周末,她牵着它随着其他人一起去祁连山外的山野上放牧。提上一个袋子,里面放了装了电池和各种磁带的收音复读机。天寒时节,她到处去找它要吃的青草,又用家里的铡刀铡出一寸寸干稻草。天热时节,祁贺山满身怨气地赶牛回来,叫她为他准备好洗澡水,瞪起深陷的大眼,见不得她脸上的丝毫不耐或是于他来说应该永远不再显露的开心。
她拿着蒲扇蹲在牛前,闻着它身上发出来的浑厚气息,为它的脸扑扇出凉气。它被套上结实辔头,从鼻子处延伸出长长的棕绳,被拴在那棵已经高高耸立的她还未上小学时就已经栽下的柚子树干上。看着它大脑袋两边又大又圆的眼睛,里面有她身小脸大的谐谑身影。多层依次重叠的晶亮眼皮上,是又长又粗又弯曲的黑亮睫毛。她的手兜成捧水状,蒙上它的眼睛,感觉到它的睫毛在自己手心里不安地弹跳起来。
牛的眼睛,是近乎完美地惹人怜爱的。她望着它的眼睛,会突然地啜泣起来,它会颤动着睫毛,把它的鼻子往他处朝,两只耳朵在大脑袋两边挥动起来。它对她哭泣的反应似是无情的,却会在她起身离开的时候,把它的鼻子朝向她,仿佛是一种挽留。她不知道,牛于它正前方的视线究竟是怎样的。
她见过它们犁地的样子,见过它们像马一样被用来驼货物的样子,也见过它们被切成肉块端上餐桌后的样子。老人家跟她说,牛被拉进屠宰场时都是泪流不止的,它被牵着进去的形体却是温顺的,不予反抗的。后来,在她的劝说下,祁贺山终于把养成了两头的牛全给卖掉了。他是不可能靠养牛重新致富的,也是不可能豢养它们一辈子的。
园里是没有开放饲养的蛇区的,在炎热而潮湿的夏季,也许会有蛇从某处钻出。即使无毒无害,却也足以使人震惊。此时,她在火车上关于雪山之巅的血蛇死蛇及奄奄一息的蛇的梦境仍然是清晰的。祁连山上信佛的阿嬷跟尚小的她讲过,蛇是土地公养着的狗,它们是由土地公掌管着的,自然也有凶恶与温顺之分。
在夏日夜晚的星空下,她警告说,人是不能嘲笑说蛇没有脚的,否则它会爬上人的身体,去比较是人身上的毛多还是它身上的脚多,若它数出人身上的毛较多,那也只能说那人实在算是幸运了,可是,即使看得见,天上的星星也是会越数越多的。
阿嬷跟她说,砍蛇是不能砍蛇尾的,它是能够逃走然后再次寻回来复仇的一种冷血动物,若是要打蛇,是一定要将它完全地打死而甚至不能尚且留下一息的。
迷信的人对于未被完全杀死的蛇的害怕,是会发自内心深处地深深恐惧的。那恐惧将存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怨念和担忧提炼,最终再集体郁结成疾。
她外公的父亲就是那样死去的。他生活在周边长满青草的乡下,拆解屋前院落的围墙时,手中的锄头咬牙切齿地铆起劲,斩向那从墙上钻出后意欲逃走的青蛇。他只崭到了它的一小节尾巴,那节尾巴还在地上蹦弹,蛇的其他部位却已经消失无踪。看着地上仍在蹦弹的尾巴,他支撑不住身体地跌坐在了草地上。蒙上浓雾的雨天和一行人在山岭上行走,唯独他看见稍远的山对面一满头黑发的颀长背影,穿着白色的长衫。走在最后的他望着那背影破声叫喊,却眼见着那身着白色长衫者没有任何回应地消失在了坟墓所在地。不久的日子之后,他的身体各方均每况愈下。后来,他被查出得了一字绝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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