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可笑,最可笑的是人心的猜忌,而这方面,人人都自我甚于他人,不是功力的强弱,只论将自我置于何种疑似高人一等或低人一等的位置。然而这种种交织,又似乎难免有些可爱。无法避免地无奈,那就只能或最好去感觉可爱……
右边双手拄在栏柱上的老伯像是怕她会向前倾下去,而不住地看着她又向她缓缓移动着身子,似想看看她在看的究竟是什么。余光中破碎着叠现的他,让人担心一个向湖的惯性使然就会使他一个翻身而一去不复返。
祁安立正身子,用手臂上的衣袖用力一扫双眼,而后不闪避地看向老人试探她的双眼。皱纹已在他的上眼睑上盖出好几层眼皮。
“姑娘一个人来旅游啊?”在对视了好一会儿老人才开口,好像一个问题的组织需要长久的思量。
“有人一起。”
“有人作伴就好……”
“他在前面等我。”祁安伸着提着袋子的右手指向缓坡下方的白堤。
“年轻姑娘即使一个人出门在外也不要慌慌张张的……”
祁安以笑作答,点头表示同意。
“我要去找他了。”
老人不再说话,只是眼看着祁安绕过他向前走去。
沿着栏杆在缓坡上直下的祁安转头看那个老伯,只见他的背影被拥进断桥的另一侧缓坡,身体逐渐被桥面吞没,直至最后白色的发顶完全湮灭。
☆、形与色同
双眼恢复了不喧腾的寂然,祁安再次移身至断桥的低矮栏杆边上,看着向左晃动的湖面。
一阵绵长的遒劲从白堤的西面尽头极速赶来,沿着断桥斜面匍匐而上,似乎在使上全身的力气,想将什么东西一把卷走。此刻正在断桥上行或下行的游人,趁着风逝,开始躁动欢呼起来。有人开始嚷起神曲,声音洪亮,满腔热血地将走调的嗓音飙到极限,在最高处将完整的旋律一口气搔乱,零碎眩晕地在高空中抖落下来,引起一阵不见怪的豪笑。有人似乎与那风杠上,在一激动之下逆着风向低着头使劲展开双臂全速向那来自某个尽头的大风艰难撞去,并爆发出不肯屈服的嘶吼。但是所有的异常都不长久,他们都很快地被身边的伙伴扳回正道,或是在某一个瞬间惊醒于某种自觉。更多的人,以己身的温柔之势抵挡风的暴力侵袭,他们或暂停住脚步,或背过身子逆风行走,或拢紧身子半眯起眼睛缓步前行……然而,整座断桥上,还是满怀激情的一片沸腾。
祁安感到强风正贴紧自己的右面侧边,将自己往断桥上坡的方向逼迫。转而正面迎向疾风,感到胸腔一股振动,倔强的后向趋势。用双手一把扯拢围巾,又用右手一把摘下帽子拿在手中。
然而,当她想要拿着帽子提着袋子展开双臂拦住旋风,借自然之力向后梳理长发的时候,那股顽强向后的胸腔振动,变成了心脏异常激烈地跳动。
他竟然就在这里,就在自己的前面!像是没有时间限度地在她眼前倏然出现!他正从左侧湖边向右进入堤的正中间。
她永远不会将他的背影甚至侧面弄错。那一路追随的烙印是那样的深刻。她快速向后转视一眼,以为自己想要向刚才那个老伯指明他就是自己所说的正在前面等着她的人。却尽是陌生的各色神情。
笑靥奋然侵占了她的失意眼窝,覆盖住面颊的有着喜悦颜色的长发又被风向耳后一整面地舞弄翻飞着,像迎风招展着胜利的旗帜。
这是她对他产生的又一次,失而复得的满腔欢喜。
祁安对着风来的方向,大笑起来。笑得感到咧至尽头的嘴角由于合不拢而使面颊渐渐酸痛起来。没有一根发丝在眼前飘浮的脸上开始晕开被风击散的泪水。有些渺远的他,带着他的环境,在她眼前如在钻石切面上一般开始闪闪烁烁起来。那是珍贵而华丽的光芒,是一切的中心,他夺去她全部的视线和心念。
她看到他向后转过来身子,站在白堤的中心线上。她抵抗着风在侧边向他趋近。她看到他观看了一会儿后,又朝空中双手举起来他右侧手中的平板电脑。她慌忙地迎着风微微低下头又迅速扣上棒球帽,帽沿帽檐挡去了大半额头。当她再次正面向他抬起头时,他已经转身启程,以比先前的路程上更快的速度,斜向前进至堤中央的右侧。她再次追着他的脚步,以比前一轮更快的速度于秒间离开了西湖断桥。
这也许是一段可以更加专注的属于她的升级版追逐游戏。
祁安边盯着他的背影匆匆行走,边伸手从大衣口袋里拉出尚且连接着手机的耳机线,紧紧塞进双耳,释放耳机线上的暂停按键,那声上回来不及吟出的“-beat back”温柔拉开了使乐曲完整的序幕。经历短暂寂灭的极端情感霎时更加热烈地燃烧起来,不仅幻化成隐形外衣为她趋避风寒。如此声音对应如此景象,她的双眼再次没有任何预兆地涌出泪来。她注意到他一直戴着耳机,似乎不曾摘下来过。他的内心里究竟有着怎样的音乐?什么样的声音会进入他倾听的双耳?他停住脚步正在取景,她也渐渐地慢了下来。眨眼间,他已大步迈开长腿。更快的行走速度,也更敏捷的捕获速度。如果他是摄影师,那究竟需要怎样的审美速度,和怎样的抓取速度?
他远远地拽着她前进,让她没有机会真正地停顿下来。她感到近旁的游人都在以她平常惯有的速度踱步行走,只是各种无知的好奇和优化组合方式的拍照都颇为费时费力。失落了绿叶的柳树一棵紧接一棵地向后靠去。渐渐地,她察觉到每一个她将要走近的前边的人,会略有所觉地在她需要绕开他们之前转头一探而后往一边避让开去。
他们在前面预感到了来自她的速度的惊扰。他们的眼神沿着她的轨迹绕出一大半的弧形,全是难以理解甚或认为荒唐得莫名其妙。她就像是在这热闹的长堤上唯一一个身在其中,却时时刻刻显得局促不安而鼓起全身力气死命向前逃离的格格不入者。风景于她而言没有任何实际可行的看头,不足以使她停下脚步静候那个已经在准备着按下快门的镜头前摆好姿势以完成她的作业。她不再是给他们的和平宁静增加稳定性的活动背景,倒似乎成了所有人的闲适心情的破坏者,包括那些轻快地骑着景区自行车的人。
然而,她只是以另一种方式运行了同一性质的边缘性游离。不论是极慢的踱步还是快速的竞走,她从来不曾与这些到此一游的观光客完全地融合在一起。她永远是旁观者,自我竞争者,和边缘游离者。
曾经的她看着他们,像是无限宽容的佛,在某一高度上俯视着往来匆匆的芸芸众生,怀着满满的同情或怜悯,富有与贫穷相同,开心与失落在某处相互联通,人人原始的本质并无差异。她身陷其中又游离其中,她同时怀着同等的心境俯瞰着她自己。然而现在,心中的佛像早已消失,她是无神指引无佛看护的人间追逐者,躯体和心智已全然被他的背影引诱,只为自己留下有限的意识去感知心中音乐情绪的迸发。她在芸芸众生之中一如既往地穿行,只是改变了速度步调,并且如进无人之区。患得患失亦即宠辱不惊。她只是同样在尘世间匆匆疾行的一个女子。像绝大多数的女人一样,会紧紧地追着一个男人,旅途只是完完全全地追上他需要摆脱掉的距离。往常,她看到她们在这一过程中尝到的苦楚。自身以外,却是谁也无计可施。
他的粉红色脚步不为旅人停留。他的黑色背影在彻骨的风中傲然挺立。他给他身前身侧的景致以无限的包容,却吝于转身向后一顾。也许行至白堤尽头的小岛,他都将不曾回头。往前骤步是首要任务。偶尔瞬时的停留,更使它像是一场豪迈的逃离。那是为他的安全而高效的撤离务必作出的一点牺牲。
游人们不像在前预先避开她一样地为他避让,他要在人群中向前蜿蜒绕行。他的每次绕过一个人的脚程,都是她可以仅凭脚力靠他更近一些的机遇。他似乎始终以眺望的视角将堤的左右侧及前方快速细细扫描,而他的脚步似乎也为了更接近他的目标一些,于正中央快速往来于堤的左右侧往前斜向骤进。即使如此,她仍需要一只手捏紧盛着帆布袋的塑料袋,另一只手紧抓电脑包的背带,绝不使身体松懈下来地在百步、八十步、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之外紧随着他的背影。
她始终在堤中间的右侧行走,她的双眼穿越一张张越发白皙的黄种面孔和一蓬蓬越见纷繁多彩的头发,紧紧黏住他。
他从行人面前迎面走过之际,他们的眼神如见稀有之物,却又不敢以双眼直视他似的躲躲藏藏着偷瞟起他,并转头将他跟踪好一会儿。骑着自行车一路叫嚷着急冲过来的年轻学生们,在临近他的时候禁了声,他们由于正在车上骑着且又因回头分了心而在他身后撞到了一起,口中喷出尖利而粗鲁的串串英文词汇,惹得成年人频频注目。而他一直像是无事人一般径自继续朝前赶着路,黑色包裹的身下亮起粉红色的灯,全速向前滑行着,颇似大义凛然而撒手不顾的肇事者。又像幼稚而不负责任的年轻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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