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打开防盗门回家的杨淮放刚打开灯,就张大嘴,望着坐在桌边的程显。他一个字都发不出,光拼命地咽唾沫。
程显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道:“张黎黎的死是怎么回事?”
杨淮放习惯性地开始搓手,飞快地斟酌措辞,被程显直接打断:“你就说是谁干的吧!还有,骏骏现在人在哪里?”
杨胖子捧着肚子,好像得了肚子疼似地,“骏骏现在跟岳将军住一块儿,人小不点儿验明正身,飞上枝头啦!——岳将军又得一子,现在骏骏改名叫岳骏声,名字还是我给起的。小东西认祖归宗恢复姓岳,孙大小姐正暗自跳脚呢!……你别瞪我,我也一直被蒙在鼓里,要怪你就去怪妈妈桑,张黎黎告诉过她骏骏是岳将军的种,虽然话出口不久她就死掉了。她一出事,妈妈桑就带着骏骏去找岳将军,说骏骏是他的儿子,如今张黎黎出了事,问他管是不管,要是他不管,骏骏指不定也要被人害了!岳建益这才如梦初醒,匆匆上医院做亲子鉴定,匆匆把骏骏接走,四个彪形大汉日夜保驾护航。嗯,小东西亲眼看着他妈妈被车轧死,估计被吓傻了,情绪不大对,岳将军听了我的建议,给骏骏请了心理医生给他排遣。哦对了,骏骏已经上初中了,刚刚转到本市最好的中学,但不是文龙上的那一所,文龙上的是国际学校,骏骏自己说他就想上一般的学校……”
程显听得发愣,被这真相砸得没了反应,所以——小不点儿也是庭院里的一朵蔷薇了?
不知怎地,他嘴巴有些发苦,忽然感到更加难以面对骏骏,哦不,如今是岳骏声了。本来他以为只有年龄才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没想到到头来,他们原来是天上地下的差别,更不用说还有他跟岳文龙的那档子事儿。种种相加,他怕是已经永远失去他的小不点儿了罢?
“阿程,你几年前突然跑掉是为什么?岳将军百思不得其解,去问文龙也没问出什么来。——这些年你又在哪儿,是怎么过的?”杨淮放给他倒了杯饮料,邀他坐下。
程显默默地站着,没有反应。——所以岳文龙什么也没说吗?他好像松了一口气,觉出点意外,可思绪又马上回到沉甸甸的现实上来,“那张黎黎算是白死了?其实你们都知道是孙家人干的吧?”
杨淮放再次捧起肚子,“谁都这么想,可是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的事,岳将军是不会出手的,何况那个肇事司机——是在河里被找到的,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死的透透的了……”
程显又沉默了一会儿,“你刚才说骏骏上的学校是……”
杨淮放报了学校的名字,程显默记了一遍,转身往外走,“别跟别人说我回来过。”虽然他知道这胖子很可能一转身就对所有人说。
然而他不管了,他如今只想再见见骏骏,——现在的岳骏声,他意想不到的岳家的另一个少爷。
后面,杨胖子撵着步子追上来还想问他什么,被程显反手将防盗门甩上,“咣”地把那胖子关在了里面。
程显来到本市最好的中学,这所学校在他上学时就是本地家长们心中的明珠,如今也还是这样。正值放学时分,校门口到处都是学生和家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青涩而躁动的气味。程显站在树荫下,看着那些身穿校服、注定会跟他拥有迥然不同的人生的好学生们,他脸上的表情很淡。正当他慢悠悠地打量着面前一张张青春雀跃的面孔,看着他们脸上不识愁滋味的表情,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地过来了,停在校门一侧。
车上下来两名像是退伍特种兵的男人,留着短短的寸头,随便往哪儿一站,都叫人联想起站岗放哨边防之类的字眼。这两个人自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其中就包括程显的。他不由自主地望着那两个人,心中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
这时候,一个男学生走向那辆轿车,书包带一滑,把书包丢给其中一人,抬脚往车里跨。
程显一下子定住,等到他再反应过来,岳骏声已经坐进了车里,连那两个保镖也坐进去了。车门关上,汽车悄无声息地融入人流,缓缓地开远。
心中“咯噔”一下,程显感到自己甚至连岳骏声现在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就这样失之交臂。他愣愣地立在原地,心想明天这时候他还要来一趟,后天也一样,还有大后天、大大后天……
回去后躺在小旅馆的床上,他感到很乏力,然而头脑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活跃。一闭上眼睛,他以为自己并未看清的岳骏声的模样就栩栩再现。
骏骏长高了,这是不消说的,连带着五官轮廓都大了一圈。细细地瞧,其实还都留有小时候的影子,瞧那一双眼角略微下垂的黑漆漆的眸子,那极欢喜的一对招风耳,还有天生一副红嘟嘟娇憨模样的嘴巴——这些都是没有变的,变的是这些之外的东西。
程显拙于言辞,他不会使用“性情”之类的太过细腻的字眼。他只是凭着感觉,凭着他对岳骏声一举手一投足间远超出常人的关注,而感觉出他的小不点儿的改变。一种漠然的气调围绕着岳骏声,让他失去了小时候那种对外界极易发生欢喜的神韵。他看上去有些懒洋洋的,懒洋洋中暗含敌意,敌意中又暗含委屈。必然会感到委屈的吧——那样可爱的一个小不点儿,却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妈妈!
程显脑海中尽是已经长大了的岳骏声的影子,那些模糊的影子沉沉地压在他的心上。他那小犬样儿的小不点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岳建益的亲生公子。已经成为岳家一分子的岳骏声想必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粘着他、唤他“程程”了吧?对岳骏声而言,这样的转变也许不愉快,但从长远看未必没有好处。从此,这个舞小姐的私生子将过上前所未有的没有匮乏的日子,衣食无忧,一世饱足,这对骏骏那个头脑天生不灵光的孩子而言,从很多方面来看都是件好事。诚然,张黎黎不在了,岳骏声失去了妈妈,但程显始终都有这样一种感觉:张黎黎用自己的死铸就了她儿子的幸运,从此她将在天上守护着骏骏,保他一世平安。最后一次,程显想起张黎黎那张带着苦相的风情的面庞,感慨丛生的同时,他也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十四、
第二天程显没有再去岳骏声的学校,而是买了张火车票,于夜幕中再次离开了Y城。
上火车之前,他在邮局向叔叔汇了一笔钱,且附了封短信,大意就是他在外地打工,这几年可能都没法回去看望他们了,希望叔叔、婶婶和程亮一切保重。
坐在火车窗的座位上,程显出神地望着沿途的田野、农地和正在开建的楼群,望着远处城市的华灯连缀成地上的星河。世纪初的蓬勃朝气和欣欣向荣体现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即便是生活最为困苦的人似乎都有理由去期待今后美好的生活。但对程显而言,这种期待是不存在的。他是一只兽,一只一无所有的兽,他没法用人的方式去赢得人世间的美好。事实上,美好也向来与他无缘,仅有的一丁点儿悸动的温情也同他渐行渐远。他从一座丛林逃离,好像失去了全部希望,任凭命运侮弄和驱赶。只有他身体里兽`性的血液知道他心底下真正的打算。他在心中告诉他的叔叔他在外务工,这话放在过去的几年是真的,放在接下来的若干年也可算是真的。只不过这一次,他干的不再是大街上司空见惯的劳苦的活计。劳苦的活计只需要流汗,而这份工作除了流汗,还时常需要流血。
程显成了一名地下赏金猎人。他没有固定的东家,谁给他报酬他便为谁效力,这可以是城市里黑黑白白的组织,也可以是一些匿名的个人。这也算做生意的一种形式——有关人命的生意。每次接下单子,订金一到帐,程显就开始行动,为那些组织或个人追捕他们所要的人,死的或者活的,活人比死人价码要高。程显从不过问这些人被追捕的理由,这不属于生意的范畴,他要做的只是一心一意、想法设法地把名单上的人以合适的方式送到甲方手上,完结一单,拿到余款,他这个乙方便可以销声匿迹、功成身退。这个时候,他年少时接受的那些业余格斗训练和在“岳家军”里学到的东西便派上了用场,当然这些远远不够。他从劳苦大众的岗位上退下,却掉入了一个更加黑暗污劣的世界。这个世界的很多黑暗污劣之处,甚至能把岳建益的“岳家军”都衬托成有道德的绅士。那是个真正的丛林世界,里面奔跑着各种各样耸人听闻的兽类:绝望的兽、亡命的兽、疯狂的兽、四肢零落的兽……它们互相撕咬,彼此吞噬,公兽和母兽在交配的同时用爪子去掏挖对方的心脏。那些被正常人称为人间惨剧的事情,以及会被划归于精神病症的行为,在这片丛林里司空见惯。每一刻,这里都有兽在死去;每一刻,都有新来的兽掉落到这片非人间的土地上来。这里的天空血红,这里的土壤饱含毒液,这里的草木黑茂如妖,这里的空气腥热滞浊。程显单枪匹马游走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每一秒钟他的心上都增生出更厚更硬的外壳,一层又一层,一裹又一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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