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心一颗心就这样窜上了天。
杨记鸡铺上午的生意是不好的,但杨真仍然坚持在清早打开店面的卷闸门。因为早晨和傍晚是德胜街上来往行人最多的时候,杨记鸡铺沉寂了几年,他需要赶快让街坊邻居们知道,铺子又回来了。
他父亲在这个铺子里操持了大半辈子,孤身一人,把他拉扯大,把他送到了大学。若是知道他辞了大好的工作回来卖鸡,只怕会从地底下气得飙出来。
杨真搞完了店里的事情,关了炉火,让两只剥光了毛的整鸡泡在锅子里,然后坐在余心对面,冲他笑了笑。
余心发现杨真今天和平时不太一样。他仔细地刮去了胡茬,头发也梳理过了,身上虽然穿的只是简单的衬衣和休闲裤,但颜色和款式都十分大方简洁。
他呆呆看着,总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卖白斩鸡的,而是一个正准备对自己推销着什么的业务员。
圆熟,老练,令人喜欢,也令人有些害怕。
余心不害怕。他很高兴。杨真有了点变化——没关系,这变化一定是因自己而生的。他信心满满,把喝豆浆的管子咬在牙齿间折磨来折磨去。
杨真出入都拄着拐杖,左腿还穿戴着辅具。余心想问,但又怕冒犯杨真,只能刻意控制着自己眼睛不往杨真的伤腿上瞧。
“你以前是念六小的吗?”杨真突然问。
余心一口豆浆呛进喉咙里。
咳呛了几下,他才缓过气:“你也是?”
杨真神情有些怪异,但笑意不减:“是啊。你是哪年毕业的?几班?”
余心耸耸肩:“不记得了。我连我们班上有什么人都记不住。”
杨真点点头,暗地里咬了咬牙。
五毛钱事件之后,他就恨上了余心。
余心不晓得自己的行为已经深深伤害了这位瘦瘦的高个子。他第二天带着斑斑驳驳的脸去上课,看到杨真的时候甚至还竖起中指,露出了威胁的表情。
杨真更怨恨他了。
无奈两人确实没有任何交集,杨真除了拐弯抹角地打过几次小报告之外,也没办法报复余心什么。
就是他坐的位置很好,一抬头就能越过十二排的圆脑袋,盯着余心的后脑勺。
余心上课总是在睡觉,书包歪歪扭扭,也没有像样的文具。他后脑勺左侧有一撮头发是发黄的,像是挑染过,特别突兀。他还特别喜欢在课间发出愚蠢而粗鲁的笑声,和他那几个死党一起。那四个高矮不一的男孩子自诩为四大天王,平生志向就是挑战隔壁街十九中的大佬们,然后从德胜街一路砍到东门大街。
杨真还知道余心有一个嗜赌的父亲,因为欠了太多钱,被高利贷打死了。那时候正好是六月,他们就要参加小升初考试。余心上午和同学一起拍了毕业照,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就被班主任叫到了一边。杨真走回教室,看到余心从自己身边跑过,冲进教室里,在自己的位置上抓起拉链已经拉不上的书包。一串钥匙掉在杨真脚下,杨真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
余心从他手里一把夺走那串钥匙,头也不抬地下了楼。杨真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很快看见余心一个人穿过被烈日晒得发软的硬化地面,飞快地往校门跑。
杨真从没见过余心跑得那么快,就连他代表班级拿了校运动会男子四百米冠军的那一次,也没有那么快。
他也已经不记得班上的许多人了,但却仍然记得临近毕业时他站在讲台上帮老师发毕业照时,全班五十四个人,只有余心没有到。
关于过去的摩擦,余心毫无印象。事实上就连杨真自己也早就忘记了。
当他忙于与别人谈情说爱,忙于埋头在数据分析报告里寻找纰漏或者机会时,他是分不出一点儿时间和空间浪费在追忆往事上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杨真很闲。
人一闲,就想找点儿事情来打发时间。
杨真给余心倒了杯水,推到他面前。在余心呆愣的表情里他又笑了笑,起身走回去看炉火。
余心慢吞吞喝了那杯水,有点茫然,又有点儿高兴,还带着些说不清楚的紧张。杨真笑的样子……真他妈好看,整条德胜街也找不出这么帅的一个人了。他想。
“铺子刚恢复营业,你知道的。”杨真用粗长的筷子从锅子里把整鸡夹出来。汤水里放了姜片、蒜粒和料酒,并没有任何大料,但鸡是很好的三黄鸡,肉嫩皮脆,香味又鲜又浓,滚滚地从锅子里冒出来。
余心看着他动作,点点头:“我知道。”
“我手头上没那么多钱交保护费。”杨真低声说着,眼神从蒸汽弥漫的锅子里,转到余心身上,“我每天负责你一顿饭,这样抵,好不好?”
余心牙齿一抖,咬住了那个薄薄的塑料杯壁。
“好、好、好啊……”他的声音从嘴里发出来,撞在杯壁上,有点儿瓮声瓮气,还有点儿抖,“当然好啦。好。可以的,嗯……很好……”
杨真冲他露出一个笑,随即低头,抓起了自己的菜刀。
☆、第3章
余心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德胜街的地头蛇。
跟着他的人也不多了,除了七婆孙子那个年级的孩子和一些中学生之外,就只剩余彬彬。
余彬彬是他的远方表弟,没有读书的命,上了个职校,现在开了家修车铺。
余心不收保护费的时候,就在余彬彬的修车铺里打发时间。
他比余彬彬轻松,因为拆迁得了很大一笔钱,可以比较轻松地思考个人事业——一思考就思考了三四年,他还是个不入流的地头蛇。
“心哥。”余彬彬说,“你要是没事做,你能帮我做个饭么?”
“什么饭?”余心问。
“就你上次做的那个泰式菠萝炒饭。”余彬彬笑了,“我女朋友特别爱吃。”
余心咬了咬没点燃的烟。
“你就不能自己学学?每次都让我做,做完了就借花献佛,你倒是轻松。”
余彬彬一直笑:“我哪儿有你做得好啊?”
余心想了想,觉得余彬彬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他嚯地站起来,心头有一种陌生的冲动和勇气。
“我做。”他说着,抄起钱包,骑着自行车就往菜市冲。
杨真说每天负责他一顿饭,为了把这顿饭的后续时间无限延长,余心把它解读为“每天负责一顿晚饭”。
因为杨记鸡铺生意最好的时候是傍晚,余心便顺理成章地,主动在蹭晚饭之余,帮杨真干活。
几日下来,德胜街所有的人都知道,杨记鸡铺被心哥罩住了。
杨真发现,自己的店铺被余心罩了,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仍旧入不敷出。
“是这样的。”他决定跟余心谈一谈,“虽然辣椒酱、酱油之类的东西不值什么钱,但是你不能随便让人把它们拿走。”
“七婆家里做菜,暂时没有盐,就借一点。”余心说。
“那我昨天刚买的辣酱呢?”杨真觉得很累,“本来吃白斩鸡就不应该蘸辣椒酱,所以我没买多少。那个是谁啊?你就让他拿走一瓶了?”
“是对面的陈叔,他腿脚不方便,超市太远。”余心说,“我今晚帮他去买东西,顺便给你带一瓶啊。”
杨真说我不是小气。
余心说我知道,我也不是瞎大方。
两人默默对视了几秒,杨真先把目光移开了。余心穿着件被汗打湿的背心,一头短得扎手的头发竖起来,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自己,让他觉得挺好笑的。也不是生气,而是无奈,因为这样的余心和他印象中那位余心,有许许多多的不同。
杨真:“……你很败家啊知不知道?”
余心心头一热,喜上眉梢:“败家?败谁的家?我和你是一家?”
杨真:“你再这样,以后别来了。”
余心忘了自己这顿饭是用来抵保护费的,连忙承诺再也不随便把店里的东西给人。
杨真收拾好厨房的东西,准备跟余心一起吃饭。店里现在主要还是卖鸡,他打算等自己腿伤好了之后再开始售卖套餐。电饭锅里只有白饭,他为了引余心上钩,连白饭也尽力做得好吃,切了两根皇上皇腊肠扔进去。饭煮好的时候,腊肠的香气会完全被蒸汽烘出来,那些死去的肉类灵魂全都活泼泼地重生了,一团团涌出来,勾得人口水流。
余心很喜欢吃这种简单的饭。但今天他一反常态,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掏出两个饭盒。
杨真:“?”
他在桌上放了一碟清炒白菜,一碟剩下的白斩鸡。等他坐下来,余心满脸喜色,打开了自己带来的两个饭盒。
杨真看看饭盒,又看看余心。他觉得余心现在的表情十分有趣,像是一个极力渴求赞赏的孩子。
他做戏做到足,装出吃惊的表情:“你做的?”
余心又紧张,又高兴:“是。我不太会做菜,就炒饭还行。”
饭盒里是金色的菠萝炒饭,间杂着豌豆粒、玉米、蛋碎,卖相实在不太好看,且因为在密封的容器里放了一段时间,热气在盒子中凝成了水滴,饭粒有些潮湿了。杨真看着就不想吃,无奈余心神情太殷切,他只好拿着饭盒站起来:“有些冷了,我去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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