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明亮得像是白昼,而烟花走过的痕迹久久不散,像是烟,像是火。
“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想到来找我?”
赵桥逆着人流往外走,他终于有勇气问出他心里埋藏已久的那个问题。
那个时候,他们一起在巴黎最知名的那家咖啡店喝过咖啡,一起看过八欧元一张门票的老胶片电影,电影是Les amants du Pont-Neuf,然后他们在圣诞广场里散步。他们还像是一对比较熟悉的陌生人,一言一行都充满了生疏的礼貌。严峻生想要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他知道,自己想的是不用一个人度过漫长的假期。
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不想和这个男人有更多纠缠。
可人生就是如此的奇妙。
一年前他看不见分毫的未来,此刻一点点在他眼前展开了一副美好的蓝图。
“你哥拜托我去看看你……”严峻生说了一半,连他自己都不信似的停住。他安静了很久,似乎是在思考自己当时真正的意图。最后,他找到了合适的词句:“可能是命运让我这么做的。”
如果换做其他事,赵桥可能会觉得这真是个浪漫而不切实际的回答。
但事实的确如此。如果那天严峻生问他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旅行时,他因为一念之差没有答应,那么现在他应该正做完工作,疲惫而麻木地走在街上,无法感受到一点节日的美好。
没有等他回去的人,也没有在怎样的困境里都依旧存在的承诺。
他会仍旧沉溺在那个孤独的梦境中,从过去到未来,只有他一个人。
“是。”赵桥回答得无比认真。“我赞同你,是命运。”
生活并非全然的顺遂,也并非全然的坎坷。
所有不好的事情后,总会有一点点的希望。
而他抓住了他的机会。
因为梁莘怀的是双胞胎,所以生活起居上的注意事项比寻常孕妇还要多。
赵时明通常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生怕哪里磕了碰了,除了今天。今天他陪她做完产检,送她回家后就把她托付给前来探望女儿的丈母娘,自己则是拿起衣架上的外套推开门准备再次外出。
端着点心和汤从厨房出来的梁夫人看他这副模样,十分不解地问他:“怎么又要走?”
“我家里有点事,需要我回去一趟。”
赵时明同她温言解释,顺便过去亲了亲靠在沙发上梁莘的脸颊。
“我大概晚上回来,不用等我吃晚饭。”
路上遇见红灯,赵时明不自觉地屈起手指敲着方向盘,眼睛盯着路况,脑子里想的却是其他事。若是有熟悉他们兄弟的人见了,定会发现他们想事情时的小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这次是专程为了赵桥的事回去的。
前段时间他只要和母亲提起赵桥的事,她就说心脏痛头痛需要休息,然后开始赶人,几次下来,他顾忌她身体确实不好,只能不了了之。
他看得出来她是在用尽一切办法不想起这件事,甚至到了逃避现实的地步。
但是他们终究拖不了一辈子。
到家已经是下午的事。赵时明没提前和任何人说过他要回来,正在一楼餐厅里忙碌的保姆看到他都吓了一跳,差点拿不稳手里的瓷器。
“我父母人呢?”
赵时明替她接过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松了口气的保姆不假思索指着楼上说:“夫人吃过午饭就上楼去了,先生从昨天就没回来。”
谢过她后,赵时明就径直上楼去,在他母亲房门外敲门。
起初他没得到任何回应,于是耐心的多敲了两下。过了好一阵子,里面的人才把门打开,露出一张恹恹而疲倦的脸。
“是谁?”
“是我。”
见到是长子,赵夫人顿时换上一张笑脸,只是在赵时明看来在,这笑脸相当的假,如同一张尚未精心准备好的假面皮贴在面上。
“时明你怎么回来了?小梁呢,有没有跟来?你吃午饭了没有,我们吃过了,你要不要让陈阿姨给你做点什么……”
因为没有预料到会有人来访,她的打扮非常朴素,头发散乱,眉宇间透着忧郁。
“她身子不方便,我没让她跟来。”赵时明跟着她进屋,顺手替她把门带上。他扶着她坐到椅子上,自己坐到对面。“妈,别让陈阿姨送茶上来,我是来和你聊阿桥的事的。”
赵夫人所有见到孩子的喜悦都在一瞬间冷却下来。她冷冷地盯着他,一双能看出年轻时风情的凤眼里都是失望和抗拒。过了会,她算是看出今天他不会轻易罢休,嘴唇动了动,无力地问出了一句话:“你就是特地回来和我吵架的吗?”
“我不想和您吵架。”
赵时明小心地观她脸上的神色,确定她只是生气,而不是别的才往下说:“你们也许对我很好,但是对于阿桥来说,你们并不是称职的父母。”
“你要反过来指责我们的不是了是不是?”
“没有,我只是想要心平气和地和您说说我这么多年的心里话。”赵时明自嘲地笑了下。“你们知道第一次给阿桥开家长会,坐在一群父母中,我是什么感受吗?我觉得很尴尬,但是阿桥还反过来安慰我,说:‘我有哥哥啊’。他就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你们知道他从小学成绩就很好,很受欢迎,还加入过校足球队吗?知道他喜欢的科目和不喜欢的科目,知道他爱吃什么东西吗?”
这一连串的问题显然问住了她,赵时明看着她陷入沉思的模样,继续说。
“我一直知道你们是偏心的,只是我都选择视而不见,我总想着,将来会好的。可是我现在要当爸爸了,我要有两个孩子了,一天夜里我想着将来的要如何对待这两个孩子,会不会偏心,会不会厚此薄彼,我突然意识到,阿桥有哪里不对呢?他不是你和爸爸的孩子吗?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一个孩子?”
此刻的赵时明已经完全不像平日里那个沉默严肃的他了。
他既是个父亲,又是个哥哥,站在了自己的母亲面前,说出了从十多岁时起就堵在心里的话。
“所以是我们欠他的吗?”
“不管你怎么说,同性恋都是不对的。”
“可是那个人给了他我们都给不了的东西。”
“他根本不知道我为他付出了什么,我当初就是为了他才没有和他爸爸离婚!我总想着,让这个孩子有个完整的家庭,可他怎么回报我的?!他为什么要跑去喜欢男人!?”
面对他们母亲的失控,赵时明沉默了很久。
许久后,他轻轻地说:“我们这个家,哪里像个家呢?”
他这一句话撕开了这个家全部光鲜亮丽的伪装。
父母都只在节日里会聚在一起,粉饰太平地装出副伉俪情深的模样。在那些旁人看不到的角落,就只有他和赵桥两个人孤独地面对空旷的大宅子。他长大了一点才知道,他父亲从赵桥出生以前就在外面有人,只是没有弄出个私生子,他们母亲从一开始的争执吵闹发展到后面的漠不关心,现在年纪大了,他们居然还可以相敬如宾地坐在一起,偶尔一起出门参加一些活动,惹得不明真相的人感慨二人感情真是多年如一日的好。
幸福的家庭有他们共同的幸福,不幸的家庭却有各自的难处。
“忽略了您的感受,我很抱歉。但是您要是还是觉得痛苦,那就和爸爸离婚吧,现在不迟,一点也不迟。”
“你明年春天有假吗?”
说这话时,赵桥刚从冰箱里拿了盒他们昨天一起去超市买的冰淇淋,不紧不慢地往客厅走。
严峻生靠在沙发上看书,赵桥进来后就直接挨着他坐下。他虽然没多说什么,但还是体贴的给他挪了点位置让他不至于半个身体悬空。
“不出意外应该是有的,具体还要看我那时的安排。”严峻生闻言抬头看他,目光在他手上的冰淇淋盒子上转了一圈,最后又落回到书上。“之前总熬夜,现在身体还虚,少吃点凉的。”
“就这一次。”赵桥揭开上面那层盖子挖了一勺。然而只吃了一口,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似乎是在纠结该不该就这样咽下去。“有点太甜了,和以前上学时吃过的完全不是一个味道。”
“可能是你在记忆里美化了它的味道,也可能是这个牌子确实换了加工厂。”严峻生翻过一页书,轻声询问赵桥来这里的缘由:“明年你有什么事吗?”
“想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旅行。”看严峻生的表情不像是拒绝,他继续说:“其实我现在连去哪里都不确定。目的地我大概有个范围:英国、意大利或者西班牙都可以。我个人比较偏向于意大利。时间大概是新年过后,去半个月左右。后面再具体点的行程我就没想过了,因为有些事我自己都不确定。”
“我去年去过罗马,是很好的旅游城市。”一直等赵桥说完,严峻生才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怎么突然要去旅行?”
他知道赵桥的工作,虽然不像有些人那样每日加班到深夜,但也没有轻松到哪里去。
“我明年春天就要失业了,想要趁着找新工作前的这段时间出去玩一下。”
赵桥耸耸肩,无所谓似的说道,一点都没有即将失业的沮丧或是难过。
“失业?”严峻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关键词,拎出来重复了一遍。他略一思索就想到只能和他这次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加班有关。“你们这次的事解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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