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熟悉,组合起来却无比陌生。
他惊奇地发现从法律的角度来看,许多事应该是这样,而不是他模糊记忆里的那样。他的心理医生后来和他说,出于应激反应,他模糊了许多东西,只记住了对他冲击力最大的一些。
他维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在客厅里站了很久,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气,他却像是凝固成一尊雕塑,被流动的时间无声地包裹起来,变成琥珀。
然后他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在他最无法面对的时刻,严峻生回来了。
一直到十五六岁,他还会做同一个噩梦。
曲折阴冷的梦境里,他又回到了那间狭小潮湿的砖瓦房里,手脚都被粗糙的麻绳捆得严严实实,眼睛上蒙着一层又一层黑布,空气中充满了难闻的气味。
绑匪有三个人,一个穷凶极恶,一个沉默寡言,他对他们的记忆都非常模糊,只记得他们都是非常非常坏的人。他们会喝酒,会用很大的声音骂人。每次他听到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向他和赵时明走来,就知道又到了“那个时候”。赵时明挣扎着,用尽一切手段把他搂进自己的怀里,用自己同样单薄的脊背承受下饱含愤怒与怨恨的拳打脚踢。
拳头和鞋底落在肉体上的闷响和赵时明发出的闷哼都让他想要尖叫,可是赵时明用气音在他耳朵边上说“安静”,让他除了默默流泪外什么都做不到。
有个人会在另外两个人发泄得差不多的时候用发抖的声音告诉他们适可而止。
有时他们会连他一起打,有时他们会嘲笑他懦弱得跟个娘们一样,但是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那个人都只会哀求他们住手,别把好不容易绑来的人质打死了,那样他们一毛钱都拿不到。
“救救我哥哥,求求你了,叔叔,求你了叔叔,求求你了啊!”
又一次的毒打后,赵桥猛然意思到滴落在他脸上温热粘稠的液体是什么,他几乎是第一反应就向着那个人的方向疯了一样大喊起来,即使这为他换来了两记恶狠狠的耳光,打得他差一点点就彻底失去了左耳的听力。
最终不知出于何种理由,那个人替赵时明草草地包扎了伤口。
没有哪一次,劣质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会这么让他充满感激。
这天晚上他们连霉掉的剩饭都没得吃,赵时明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了,无论赵桥怎么喊都没有回应,只有心口那一点微弱的跳动证明他还活着。迷迷糊糊见,赵桥感觉到有人坐到了他们身边,身上带着股浓重的酒气。
那只砂纸一般粗粝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白天里挨打留下的指痕彻底肿了,被人这么一摸火辣辣的痛。
“别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
深夜里,或许是酒醉,或许是别的,他开始絮絮叨叨地和赵桥说,他老家里也有个这么大的孩子,是女孩,叫玲玲,玲玲得了很重的病。
远处是其他绑匪如雷的呼噜声,近处是赵时明微弱的心跳和粗糙的呼吸声。
赵桥明知自己看不见,却仍旧偏过头,用很轻的声音问他:“很重的病有多重?”
“很重,不能跑不能跳,连村口的花开了想去看都看不了……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
他叹了口气,把手里的酒瓶扔出老远,玻璃碎掉的脆响像是落在了赵桥的心里。
然后天亮了,交易的最后期限也将到来。
赵时明无论如何都不肯抛下赵桥自己离开的坚持让绑匪们改变了主意:他们要钱,也要两个孩子的命。
既然都是要死的,那么一直以来的遮掩似乎就没什么必要了。绑匪解开了他们蒙眼的黑布,他们在绑匪的注视下吃完了生命里的最后一餐饭。
“吃吧,吃饱点,走了就别回来找我们,我们也是被逼的……”
他第一次看到那个人。那个人有张很苍老的面孔,全是褶子,里面藏满了生活的辛酸和困苦。他浑浊发黄的眼睛里带着点畏缩,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抖抖索索地把饺子捞起来,递到他们面前。
“吃饱点。”
最凶恶那个踹了他一脚,警告他别那么多废话。
沉默寡言的那个扣下了膝盖上手枪的扳机,打碎了不远处的一个酒瓶,也让气氛陡然收紧。
他们的上路饭被盛在一个掉漆的搪瓷缸子里。赵桥盯着缸底缺了头的金鱼,嘴里是猪肉白菜饺子里边角料和料酒掺和在一起的腥臊怪味,他不想吃,那个人盯了他半晌,拿起筷子往他嘴里塞。
突然间,赵桥像意识到了什么东西似的爆发出一阵嚎啕大哭。
“阿桥,不要哭。”
赵时明吃完最后一个饺子,低声说。
听到少年的声音,他愣怔怔地忘记了哭泣,反倒显露出一种奇特的镇定。
“上路吧,下辈子记得投个好人家,别再走上同样的路了。”
他和赵时明被踹着往外走,身后是绑匪在唱给他们送行的歌。
不知是什么,荒腔走板的歌声里,尚且懵懂的他嗅到了一种不寻常的味道:腐朽,冰冷,却又诡异地令人感到平静。赵时明的手指很热,也很有力,他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等到他再大一点,才能隐约分辨出这是死亡的预兆。
空旷的乡野林间,突然迸发出警铃的刺耳响声。
“快跑。”
枪声响起来,赵时明将他按倒,随后他们顾不得身体的虚弱和疼痛,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开始逃命。
他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开始跑,枪声在他们身后接二连三的响起,却没有哪一发真的打到了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有个温柔的声音告诉他,没事了,你得救了。
警察和他们的父母都到了,他的父母搂着赵时明在哭泣,而他被随行的医护人员抱上了担架。
久不见光,被刺激得泪流不止的眼睛重新被柔软干燥的织物覆盖上,带着点甘甜和咸味的液体流入他的喉咙。一切都那么安逸而宁静。
绑匪被一个个押上了警车。当中有个爆发出惊人的力道开始挣扎,虽然很快被训练有素的警察们镇压了下去。
安定被推入赵桥的血管,陷入昏迷前,他听到了一声绝望的哭喊。
“玲玲,我的玲玲啊!”
就像是一只垂死的野兽发出来的。
一片狼藉的客厅里,他们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
“你回来了。”赵桥抬起头,抢在对方之前开了口:“你不回我消息,我都快担心死了……”
除了尾音里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苍白的脸色,他看起来和平时并没多大区别。他甚至还能强撑着露出个笑容,举起手里的东西,对着神色晦暗不明的严峻生解释,即使这些话语听起来多少都带着点语无伦次。
“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我就想来找点东西,真的不知道你还能拿到这个……”
严峻生并不打算和他说,会把这个遗漏在客厅里是他昨天听到自己父亲病情恶化后失手造成的错误。他只是走近,用不容反抗的力道将那叠东西从他手里取出,扔到一旁,然后把他按进自己的怀抱里。
只有在触碰到另一个人还带奔波疲惫,却无比坚实可靠的胸膛,赵桥才意识到,不是眼前的世界在晃动,而是自己在颤抖。所有动荡、诡秘、阴森的回忆随着两百页卷宗的展开,一一在他眼前浮现。绑架动机,绑匪的家庭因素,他们在犯罪过程中从单纯求财到撕票的心理变化……这些对于一个身为受害人的孩子来说,太过沉重又无奈的东西,时至今日,他才能窥探到冰山一角。
一桩十多年前就已结案的绑架案,早已在时间的长河里被盖棺定论的尘封往事,时至今日似乎已经没有了任何被说起的必要。
每个人都有了新的生活,包括他,而这新生活里似乎没有什么供他们回想过去的位置。
他们应该做的只有从黑暗里解脱出来,向前走去,而不是将那处陈年伤疤一次又一次地翻起。
“我没事了,真的。”
任何一个成年人,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想要情绪失控是非常困难的。
感受到情绪的渐渐平复,赵桥哑着嗓子问他:“我是不是不该看?”
“不,错的是我。”严峻生贴着他的耳朵说:“是我不好,不该有那么多好奇心。”
“那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没什么。”
感受着怀抱里躯体的平静,严峻生鲜少的,感受到了懊悔。
“对不起。”
冰凉的、温柔的吻沿着他的额角慢慢下滑。
“对不起。”
他一连说了好几次。
收拾客厅一地的碎瓷的过程中,严峻生无意中发现他被滚烫咖啡烫伤的脚踝和脚背。即使赵桥说了好几遍没什么,还是被年长的男人按在座椅上,脱掉袜子,仔细检查起有没有水泡或是其他损伤。
“……梦?”
严峻生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讲下去,自己会听。
这么多年来,赵桥第一次把这个噩梦摊开了,在阳光底下讲出来。包括当年的心理咨询师问起,他都只是咬紧了牙关,一个字都不说,生怕他们在那张神秘的表格上写下什么糟糕的评价,然后隔天他的父母又要在他看到看不到的地方唉声叹气。
他那时被他们背地里称作赵家的问题儿童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不信任他们,对他们充满了防备心理,不论他们怎样迂回地试探,他都拒绝和他们谈论任何有关这场绑架案的相关细节。一直到他再大一点,有了新的烦恼,他们也终于放弃了对他的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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