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林道歉时,谢晓云说不用,这完全就是一个意外。她只有二十出头,大学还没毕业,不管盛林有没有提前知情,也不管他们有没有分手,宝宝都注定无法来到这个世界。
她抬头看着盛林,眼睛里有藏不住的迷茫,“盛林,我是不是很自私?之前我根本没发觉宝宝的存在。等他意外流掉了,我,我却觉得松了口气。”
盛林轻揽她肩膀安慰,却无法回答。
他能怎样说?说他自己也一样,在茫然失落之余,心里也有一丝庆幸?
他们都还太年轻,尚且承担不起另一个生命的重量。
这件事之后,盛林跟谢晓云的关系不可避免有了回暖的迹象。盛林凡事尽量顺着谢晓云的脾气,专门请营养师为她安排了一份营养食谱,每天让家里的保姆做好送来学校。
谢晓云没有主动向盛林表示出复合的意思,但每天精神奕奕神采飞扬,比两人在一起时更加依赖盛林。
盛林猜测,或许谢晓云是在等他先开口。女孩子毕竟还是矜持的。
只不过,他确实已经失去了当初的感觉。
谢晓云是个好女孩,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唯一的疏漏,只是因为不满男友在相处中时常表现出的漫不经心,闹别扭般提了一次分手。
只这一次,盛林便决定收回自己的感情。
晏棽惊讶于他收放自如的感情观,其实盛林自己也有些吃惊。
三段感情,自认每一段也算全情投入,但只要他感觉到哪怕有一丝一毫的不舒适,都能毫不留恋全身而退。往昔的情意,也被瞬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那些甜蜜、挂念,都是一层虚无幻影,被打散了就彻底消失无迹可寻。
也许他天生冷清冷性。
又也许,他就是晏棽所厌恶的那种,没有丝毫责任感的男人。
盛林困倦地半合起眼睛,脑海里模模糊糊地转着一些凌乱散碎的念头。
在大脑彻底停摆之前,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盛林惊坐起身,缓了一下低头看腕表,十二点十一分。
盛林揉着额角呻吟一声。肯定又是该死的徐鹏辉,打电话永远随心所欲学不会看时间。
铃声响到自动关断,紧接着再次响起。
盛林认命地爬起来,走到玄关,从被扔在地板上的外套里找出手机。出乎意料,来电人是秀春苑的保姆方姨。
盛林赶忙接通。方姨小心翼翼的声音传过来,“林林,下午的时候夫人出了点状况……”
盛林登时醒得透彻,“怎么不早通知我!”
不等方姨回话,盛林抓起车钥匙跑出公寓。
午夜时分,市区的车流也已稀疏。盛林强迫自己将时速维持在最高限速点。出了市区脚下油门猛踩到底,车子光箭一样飞窜出去,不到半小时飙回秀春苑。
方姨等在玄关入口,一听到动静便拉开门把盛林迎进去,急忙向他解释:“夫人下午一时激动昏倒了。医生来看过说没有大碍。现在已经平静下来。我当时就想通知你,先生怕耽误你上课,没让我打电话。后来我想想,还是觉得应该跟你说一声。”
“方姨,你做得很好。”盛林拍拍方姨的手,“刚才电话里我语气不好……”
方姨连忙摆手,“没事没事,你快上楼看看吧。夫人刚才睡了一小会儿,先生现在正陪在里面。”
盛林点点头,走到楼梯口又返回来,“这次具体是为了什么?”
盛佳敏但凡这般大发雷霆,必定与林静池有关。之前一个多月,这两人之间风平浪静,连一点小小口角也没发生。彼此更关心爱护,仿佛回到了新婚蜜月时期。
盛林眼见家中气氛慢慢放晴,心情也随之愉悦许多,甚至以为,多年来笼在他们一家人身上的愁云极有可能会就此消散。
今晚方姨一通电话将盛林的美梦击碎。不晓得又发生了什么事让盛佳敏愤怒至此。
方姨在盛家做了二十几年,许多事情比盛林了解得还要清楚。听他问便直言道:“似乎是先生午睡时,在梦里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名字?”盛林脸色猛然沉下去,“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方姨慌忙摇头,“不是的。是,另一个男孩的小名。”
另一个男孩…父亲的另一个儿子?
盛林愣住。他不由想起那个属于他自己,却从出现到消失,都没能得到过他一丝关心的小生命。
心头的怒火不及熄灭,却也无法再燃烧,不上不下地卡在胸口,铅块般沉重。
方姨觑着盛林的脸色,谨慎地说下去,“夫人说,先生这是还念着过去不肯忘。说他后悔了,心心念念想要丢下她……还有你……之后一气之下砸了先生的书房,自己也昏倒了。”
盛林额角青筋跳动,心口揪起,艰涩地问:“我爸有没有被伤到?”
在盛林的认知里,母亲的脾气谈不上温婉柔和,但也是个知性理智的人。
数年前他意外发现父亲的那段往事,激愤交加,每天都要找茬与父亲争吵。反倒是母亲时常维护父亲,责怪他不懂事。后来见他们父子两个关系一时无法缓和,更早早安排盛林高中没毕业便出国读书。
盛林一早便清楚,在母亲心中,他的位置远远及不上父亲。
事态的恶化始于一年前。那时林静池车祸不久,病危尚未解除。一次林静池自昏迷中醒来,意识不清下提了几句往事。盛佳敏当时什么都忍下,甚至答应林静池等他好起来随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盛林当时便隐隐警觉事情不妙。母亲自小受尽宠爱,哪里能忍得下这种委屈?
果然等林静池病情好转,盛佳敏眼见着便换了一个人。
她变得暴躁易怒,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惹得她肝火大盛,发作起来根本无法控制。有一回争执中,她随手抄起手边的花瓶扔出去。林静池躲闪不及,被碎瓷片溅到眼睛,眼球受伤险些失明。万幸最后视力未受影响,只在眼角留下一道长长的疤痕。盛佳敏经过那次事故,也尝试去看心理医生。半年多下来,家里的状况逐渐好转。
可惜到了今天,一切全都功亏一篑。
方姨心疼地拍拍盛林手臂,“没有,先生好好的呢。你别担心。夫人现在多少有些分寸的。”
盛林揉了揉眉心,握一下方姨的手,转身上楼。
二楼主卧在左手边靠楼梯处。
盛林在门外站定,没有听到里面有争吵声。抬手试着推了推门。门扉缓缓向内打开一条缝隙。
盛佳敏泪痕斑驳靠坐着床头,身上盖着薄被。林静池坐在床边,左手拿着一张照片,右手握一把剪刀,缓慢的,一寸一寸,将手里的照片剪碎。
“我收着这张照片,不是想要做什么,只是想留个纪念。毕竟……也是自己的孩子……”林静池的声音像平时一样温和舒缓。盛林却似从中听出灰心的凉意,“你不喜欢,直接说出来就是。我没有什么不能依着你。别拿自己的身体撒气。”
照片的碎屑雪片一样散落在床铺。林静池放下剪刀,被剪碎的照片收进一张纸巾里,扔入垃圾桶。好似那当真只是一把无关紧要的纸屑垃圾。
盛佳敏又流下眼泪,握住林静池的右手紧贴在自己的面庞,“静池,我不想逼你的,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这次是我不好,你别怪我。”
“不怪你。是我的错……”林静池动了动拇指,抹去妻子眼角的泪,“一直都是我的错。”他说着话,慢慢转头看向门口。
盛林的视线与父亲对上,瞳孔突然像被两根冰针刺中。那样冷漠萧瑟的眼神,盛林从没在父亲眼中看到过。
盛林忽然喘不过气,匆忙合上门扉,回到楼梯另一侧自己的卧室。
那一晚盛林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凌晨四点多醒来,睁着眼挨到天明。
十二
接下去几天盛林把大多数课程停下,尽可能多得留在秀春苑。谢晓云暂时托付给孟慎照顾。
盛佳敏的心情显而易见地好起来,只需略施粉黛,保养得当的面容便光彩明艳,一举一动散发着成熟女性的优雅魅力。
她按时上下班,尽量将应酬交给下级经理,每到傍晚便迫不及待地赶回来陪伴家人。
而林静池,依然耐心地留在家中,等待妻子归来。
先前林静池在盛氏的职位与盛佳敏相当。他为人宽怀性情和顺,在商场上却是以眼光毒辣果决狠厉著称。二十几年来,他与妻子一同将盛氏发展壮大,使盛氏从传统的实业企业转型成为横跨多个产业领域的大型集团公司,并于十年前成功上市,期间耗费的心血可想而知。
车祸之后林静池深感力不从心,逐步放手公司事务。除了一些必须由他做策划、决定的关键项目,其余时间都在秀春苑修养。
每日侍弄花草、钻研书法,偶尔兴致上来,去厨房亲自烧几道拿手菜。平淡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但盛林察觉得出,这只是表象。
车祸使林静池留下了轻度睡眠障碍,出院后只能与盛佳敏分房睡。
晚间盛林从自己的卧室窗台探出头去,经常能看到楼下父亲的卧房整夜亮着灯。
失眠让林静池急速消瘦。白天也时常神思恍惚心不在焉。
直到有一天,他在厨房帮方姨切菜,菜刀切破了手指仍没有发觉。鲜血流满案板。方姨大喊着夺过他手里的菜刀,林静池才大梦初醒般抽了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