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地方每天都经历着生命,死亡的循环,竟然让人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陈老头比起先前有了点精神,靠在床上听戏,戏文他很耳熟,但叫不出名字,陈老头不喜欢听戏时被人打断,所以他自觉的坐在一边儿。
“游园惊梦,皂罗袍。”陈老头心满意足地关了收音机,“最有名的一篇,也是最难唱的一篇。”
“嗯。”杭秋泽低头削着一只苹果,该说说去上海的事儿了,他想。
“提琴,还想学不。”陈老头眯着眼。
“想。”
“那就好。”陈老头满意地点了点头,“带了吗?”
杭秋泽从椅子下拿出了那把琴。
陈老头斜斜靠在床上伸手接过琴,麻利地调音,上松香,接着,把它架到了自己干枯如老树的脖子上,杭秋泽睁大了眼睛。
陈老头古怪,教他琴期间只是不断叫他如何调整,怎样感受曲谱氛围,极少自己拉上一把。
他有一套神神叨叨的说辞,琴有琴的感情,不属于他的琴,即使强拉也拉不出感情,杭秋泽天生就拥有这把琴,就该好好珍惜。
枯瘦的指节灵动如蛇,在弦上跳跃,陈老头开始奏起曲子的一刹那,他仿佛不再是小城犄角旮嗒里的一个迟暮老人,而是站在乐池中间无尚的胜者。
那首曲子激昂,热烈,杭秋泽从来没有听过,后来,他甚至找了一辈子也没找到这支曲子的谱子。
等陈老头奏完,护士过来挂水时,杭秋泽才从呆滞中回过神,拎着小提琴往外走去。
“小子,你会出师的!”陈老头朝他嘿嘿的笑。
“嗯。”他朝陈老头点点头。
可惜陈老头没看到他出师,他打瞌睡时巨大的鼾声停止在了第二天凌晨四点整。
人群走马观花,该哭的哭,该笑的笑,哭完笑完一切又都淡的跟白开水一样,杭秋泽也淡的跟白开水一样,哭完之后,就不知道该作何表示,只知道一身刷白跪在漆黑的棺木前,像个傻子。
陈老头举目无亲,丧葬费尽数由段先生一人掏了腰包,火化后简单的葬在了当地,这是老头子生前的嘱咐。
杭素学为老人操办了送别宴后的第三天,杭秋泽拎着那只当初陪他来的行李箱和小提琴,和段先生去往上海。
在此期间,沈沛澜除了拉着黄鹂给陈老头磕了三个响头以外,再无其他表示。
月台上,只有三个人,段先生和杭素学紧紧的握了握手,“陈老师的徒弟,我肯定好好带,上海镇江离得也不远,有空我就让他回来。”
杭素学头发已经有了花白的迹象,他木讷,并不会朝杭秋泽表达感情,即使是这个时候,也只会给他塞点钱,用力拥一拥他,想再叮嘱两句,话头却又离不开好好学习,好好休息一类的俗言烂语。
绿皮火车开出站,杭秋泽在段先生对面坐下探头去看窗外,杭素学在风里站了很久,才回头离开,月台入口,并没有其他人来。
段先生其实很像陈老头,身上有种对艺术的狂热感,剥开一个椰子糖递给他,“别看了,以后又不是不回来。”
杭秋泽有些愣愣地接过那颗他从没见过的椰子糖,尝了一口,有股甜味儿混杂着奶味儿,他囫囵吞下糖,“陈老师的琴呢?”
段先生翻着一本小说,眼底掠过一点伤感,闷声道,“老爷子惜才如命,还能怎么着,前些年,他一个得意门生被冤枉成□□,他举着提琴和人干架,砸碎了,我费了好大劲才保他出来。”
“哦。”杭秋泽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很意外的答案,仍旧看着窗外,很快,窗外火车站也消失了,才坐正了身子,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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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泽!”宿舍门外有人敲门,拍的整个屋子都在震颤。
杭秋泽从床上爬起来,周一早上六点整,宿舍居然只有他一个人,稀稀拉拉的阳光照进来,男生宿舍一直很污糟,另外两张床上的被子全部团着,挂着不少臭袜子,打饭的饭盒也没洗干净,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偶馊味。
“来了。”杭秋泽挠挠头,绕过那些东西,打开了门。
“你总算起来了!”门外蹦进来个人,拎着个琴盒子,一脸兴奋。
“你怎么了?”杭秋泽看了眼疯疯癫癫的苏林,端着茶缸子就准备去刷牙。
那之后两年,他并没有如预料一样在上海直接上中专,而是在上海读完了两年的高中,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的管弦系,一年忙过一年,寒暑假才会回家,而沈沛澜早他两年上了北京的一所医科大学,考试,实习,他们几乎见不着面儿,即使见了,也说不出什么话,甚至他会狼狈地躲开。
身后苏林又泥鳅一样游了过来,“哥们儿昨天晚上灌了教育班一帮男生三个小时,终于把陈月的行踪套出来了!”
“教育系系花?你想干啥?”杭秋泽并不太感兴趣。
苏林是个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和他不一样,四岁就开始学习小提琴,只可惜聪明归聪明,成天就只会到处游荡,做事大方,朋友是有一大堆,可惜都是酒肉朋友,杭秋泽跟他的关系不能算特好,也不能叫差,互相点点名,炒抄论文还是经常地。
这个年纪的男孩满脑子除了女孩就是女孩,即使他不明说,杭秋泽也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事儿。
“你能不能别这么冷淡!”苏林开心地打了他一下,“哥们儿有个忙要你帮!”
“什么忙?”杭秋泽狐疑地看他。
“教我个曲子呗!”苏林凑上来,“现在这帮爷们儿都跑去学吉他了,小提琴也就只会黄河大合唱了,你教我个浪漫的,我去给她拉一个,不就追到手了么!”
“那你就拉个卡农好了。”杭秋泽用毛巾擦了擦脸。
“那多俗啊!”苏林从身后拎出烧饼豆浆,“我贿赂你怎么样?”
杭秋泽在床边坐下,“那你想学什么?”
“肖邦?”苏林还在兴奋。
“那你得去钢琴系找。”杭秋泽不想理他。
“那还得搬钢琴去,多麻烦。”苏林也开始苦恼,但他的苦恼没过多久,又开始兴奋,“门德尔松?贝多芬?帕格尼尼?”
“月光吧。”杭秋泽道,“这个好听。”
“成!”苏林讨好的把吃的送到他手边,“不是哥们儿说,整个宿舍就你讲义气!怎么着,我追到陈月后,也给你找一个。”
“咸吃萝卜淡操心。”杭秋泽继续翻书,低下头。
苏林有点委屈,“五哥都换三个妞了,一个比一个漂亮,宿舍也就你还单着,白瞎了一张小白脸,还是说你喜欢辣一点的?”
“啪”地一声,杭秋泽合了手上的书,“你再废话我揍你信不信?”
“得得得,哥不说了,省得你到时候不帮哥的忙。”苏林忙往后退了退,作势躲开。
杭秋泽别过头去,他对恋爱并没有很热切,虽然仔细考虑过当年沈沛澜那些话,音乐学院美女多如牛毛,他也始终都没有遇到那个所谓可以恋爱结婚的人。
至于他对沈沛澜到底是个什么感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平常不会想起来这个人,但偶尔想起来的时候,会很不舒服,像是一口气憋在胸口。
五哥是宿舍另一个大爷刘武,不像他这种闷葫芦,也不像苏林那种热情奔放的,总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头发梳得油光光,不像学音乐的,反倒像个老总之流。
陈月是大名鼎鼎的系花,苏林盯着她已经很久,所以杭秋泽也没敢怠慢,亲自指导三天后,和五哥一起蹲在了教育大楼的草丛里,静候佳人出现。
刚入秋,蚊虫少了很多,女孩子们还是穿着时下流行的短款布拉吉,露出两条修长的白腿,陈月扎着马尾,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里也很醒目,长发烫成卷扎在脑后,眼睛很大,像海报上的丽人。
一群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可能是在讨论时下流行的电影和歌曲。
苏林站在路边,朝他俩使了个眼色,一张手画的横幅就举了起来,吓了那帮女孩子一跳,旋即小提琴架好,音乐声起,月光并没有出什么错,流畅悠扬。
路过的甚至有人驻足拍手,以示鼓励。
可惜正主陈月没领情,听了不到三分钟,就“哼”了一声,甩了甩辫子,只留下几个女孩的嘲笑声。
“这娘们儿难对付啊。”刘武三两下跳出灌木丛,勾住苏林的脖子用力晃了两下。
“失败了。”杭秋泽把横幅收了起来。
“失败乃成功之母。”苏林叹口气,“算了,咱哥仨吃顿好的去。”
学校门口有不少小酒馆,有人弹着吉他,唱着时下最流行的《又见溜溜的她》,处处皆是浓重的烟火气,苏林灌了一口啤酒,“哥们儿是真的背,连个姑娘都追不到。”
杭秋泽给他满上一杯,“别急,慢慢来,铁杵磨成针。”
“小杭说得对!”刘武给苏林夹菜,传授经验,“也许啊,你方法不对,这样,哥们儿我明天给你送俩情书过去。”
“有用吗?”苏林红着脸。
“很有用!”刘武安慰他,“女孩不一定爱歌儿,但文字的魅力无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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