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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昔时 (乾凌踏月)


  “杭先生么?”男孩带着一只时兴的格子贝雷帽子,穿着一身黑色夹袄,带着股难以言喻的儒雅气息。
  “你是?”杭素学疑惑开口。
  “我叫沈沛澜,报社就是租的我家房子。”沈沛澜依旧笑得温文尔雅,“刚刚听到有人敲门,我妈妈叫我把今晚上熬得粥给您送过来一些,暖暖胃......”
  “嘘——”杭素学抬起一根手指,侧身放他进屋,指指床上蜷缩的杭秋泽,“他刚睡下。”
  沈沛澜看着那个缩得像猫儿一样的孩子,好奇道,“您的儿子?”
  杭素学掸掸箱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示意沈沛澜坐一坐,沈沛澜放下粥,眼睛却没有离开那个小孩儿,压低声音道,“他好小啊。”
  “十二了,不小了。”杭素学叹了一口气,“寒假一过,就该上五年级了。”
  “金山河小学?”沈沛澜腼腆地笑了笑,“我十五了,过了年上初二,正好和我的中学顺路,我可以带他去报到,院子里也没别的孩子了。”
  杭素学有些惊喜地抬起头,说了声谢谢,书香世家教出来的孩子,不过解放前还是解放后,放在哪个年代都是受人敬重的,他旋即又转头去看窝在被子里的杭秋泽,“能互相有个伴儿,太好了。”
  窗外似乎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雪花。
  沈沛澜也扭头去看被窝里已经熟睡的孩子,孩子翻个身,颊上还有泪痕,沈沛澜突然又咧嘴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停了手里一切的活儿,就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其实从别人口里听,很平淡,甚至有那么一点俗套,但是真正在那家叫待昔时的音乐教室坐下来,看到一些照片的时候......我就......打了兴奋剂一样,想把这段文ge开始,新世纪结束的故事讲出来。

☆、002

  年前。
  雪没有一点要褪的架势,反倒越积越厚,古渡口早就被蒙得看不见影子,满地漫天都是一望无际的白色点缀着几点鲜艳的红,街上有人搭着小人儿书的摊子,《鸡毛信》,《红娘子》一本本儿的挂着。
  薄的,两分钱一本儿,厚的,一毛钱一本儿,三三两两个孩子就蹲在这儿撅着屁股看书,小人书摊的老头子戴着顶浆洗得发白的破毡帽吆喝着,映衬着一条街上喧嚣的鞭炮声,昭示着新年的到来。
  “没意思。”有孩子嘟囔,“有没有别的更好玩点的书?”
  老头子胡子一吹,“鸡毛信还不够好玩?”
  “白娘子那样儿的才叫好玩。”孩子不服。
  老头子吹胡子瞪眼,“隔壁就有小金山,想看白娘子发大水,晚上梦里就有,我这儿没有!”
  杭秋泽蹲着翻《张思德》,对陌生人开了口,“白娘子是什么?”
  “你不知道?”另一个孩子惊讶地合了手里的《地道战》,“西湖底下千年蛇妖,爱上人间书生许仙,白娘子可厉害了,还在咱这儿发了把大水,淹了金山!”
  “那他们最后在一起了没有?”杭秋泽眼睛里熠熠放光,满大街的鞭炮声震耳欲聋,有小贩推着脚炮儿糖果车路过,小孩们瞬间像蚂蚁见蜜糖一般聚了过去,把板车蒙了个严实,咋咋呼呼像等着喂食的麻雀。
  杭秋泽有些失望地合上了书,递还给老头子,摸摸兜里还剩下的几分零花钱,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卖颗糖。
  刚转身,背后老头子突然啧啧道,“人妖殊途,即使孩子都有了,还不是压在了雷峰塔下面。”
  哦,没有在一起,杭秋泽更加失望,脚炮儿车还没走,他深吸了一口略略凉薄的空气,终于决定上去买两颗方糖,却忽地被人拉住。
  “秋泽!”有人递过来一颗油纸包的糖,不知道从哪儿跑出来的,瘦瘦高高的个儿,一张脸永远不会生气的样子,“你能有几个钱,留着开学买算数本和铅笔,想吃糖去厨房掏冰糖,或者找我要得了。”
  杭秋泽接过糖,攥在手里,抬头看沈沛澜,他明显刚去采办回来,单手拎着两个大大的红色塑料袋,灰夹袄是新做的,一只棉布口罩塞在胸腔的口袋里,露出一截白色的纱布,领口露出手织地纯黑色围脖。
  过了年,沈沛澜就已经十六岁,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长得快,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在一帮干瘦黑瘪的孩子里,他显得白净英俊,身上永远带着股儒生气质,虽然这份气质在这个年代并不受欢迎。
  “你去哪儿了?”杭秋泽低低道,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糖塞进了兜里,和他那宝贝的几分钱放到了一起。
  沈沛澜却略带兴奋的牵着他往回走,穿过岔路,探头看看有没有路过的自行车,“我去菜市场,买点云片糕和鱼头,今晚上有鱼头炖汤,我到时候给你送过去一点。”
  “白娘子最后和许仙在一起了没?”杭秋泽重新燃起了希望一样,盯着那已经不会吐泡泡还睁大了双眼,透过鲜红的塑料袋死死盯着这个世界的鱼头,牛头不对马嘴的问了一句。
  “你去看白蛇传了?”沈沛澜奇道。
  “没有,听看小人儿书的说了。”杭秋泽牵紧了沈沛澜的手,不太暖和,但有种独特的触感。
  “看看也挺好。”沈沛澜笑道,“没在一起,白娘子是妖怪,好些年前,戏台子上演过,里面说妖怪不能跟人在一起,所以白娘子被压在了雷峰塔底下。”
  “是吗。”杭秋泽低下头,突然有些为戏里的两个人伤心起来。
  “大过年的别垂头丧气。”沈沛澜拍拍他的脑袋,两人已经绕进了老渡口,再走两条道儿就是报社大院,家家户户已经飘出了准备晚饭的香气,“那都是假的,不然你说水漫金山咱这儿咋还好好的?”
  “哦。”杭秋泽恍然低下头,那个老戏台又在眼前暴露出来,第一次来时,上面还好好挂着红灯笼,这时候却有些扬在风里的白色纸条,梁子已经被砸毁,飘飘荡荡地落下一半儿来,像是苟延残喘的老头子灰败的皮肤和发白的胡须,两块写着“是是非非非亦是,真真假假假即真”地牌子也早不知道被拖到哪个角疙瘩当柴烧了。
  像是刚刚经过一场浩劫,沈沛澜蒙住他的眼睛,小声道,“别看了,过年都不让人消停。”
  杭秋泽听话的在一片黑中跟着他走,“他们为什么要拆戏台?”
  “横扫一片牛鬼蛇神,破四旧。”沈沛澜答得声音很低,还有些无奈,“他们觉得那是古时候留下来的糟粕。”
  “为什么是糟粕......”杭秋泽刚想问,嘴巴又被捂住,一股鱼腥气杂着茉莉的凉气窜入鼻孔。
  掏钥匙,开门进屋,沈沛澜才长叹一口气,放开手,“以后这话,不能对别人问,也不能对别人说,知道么?”
  杭秋泽略带遗憾,但还是点点头,他并不明白“破四旧”是什么,但他明白戏台子不是糟粕,雕栏画栋,建在山水之间,不说人间至宝,也决计不会是糟粕。
  但他知道,沈沛澜的话肯定是正确的,所以听了,眼睛又不自觉地去看沈沛澜的两幅画。
  一副写着“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小印“澜生”,另一幅只有小印,赋诗的地方空白一片。
  “你为什么不在上面写诗了?”杭秋泽和沈沛澜搭话,似乎只能由为什么开始。
  “那个嘛?”沈沛澜正弯着腰打水,“没想好写什么。”
  杭秋泽的问话又这样结束了,他突然摸到了衣兜里那颗黄油纸裹着的糖块,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一样,“蹬蹬蹬”跑上了楼,掏出棉衣里脖子上挂着的小铜钥匙,这个点儿杭素学还在报社忙活明天的的稿件,所以房子里没人,三下五除二从床底扒拉出那只漆黑的木盒子,把糖连同那些乐谱塞在了一起,又小心翼翼把盒子铜扣扣上,推了回去,然后发起呆来。
  他看过戏,可那是三四岁的时候,那时候骑在他爹的脖子上,在老剧院,粉面红唇的杨贵妃,粉衣的杜丽娘,满堂人也死板地拍了手,可后来戏就不演了,他也在没见过戏台子,地上的没见过,更别说水上的。
  可惜,他一来,还没能在上面看上一场白娘子,就没了。
  入夜,虽然没有敲锣打鼓,但年味儿越来越浓,楼下传来一阵转锁眼的声音,杭秋泽自床上跳起来,慌忙跑到楼下,进来的却是蔡姨,那个第一次给他们开门的女人,一身风霜,眼神小心翼翼地如同一只偷油的耗子。
  “外头又在闹腾着了。”蔡姨搓搓手,见到沈沛澜止不住诉苦,又抬头扫着屋子里,见到了楼梯上的杭秋泽,赶鸭子似的挥挥手,“小孩子别瞎听,一会儿吃了就睡吧,大作家们今晚上都在报社干活呢,不一定回得来,今晚就咱们三个了。”
  沈沛澜眉头锁了起来,“随便他们怎么闹腾,咱们不出门不就得了。”
  “不出门,他们也要上门检查主席语录。”蔡姨无奈地从菜篮子里掏出本红皮的书,道,“我又不识字,少东家你有文化,你教我背背吧。”
  沈沛澜把鱼头浸到水里,又泡上豆腐,这才出来,翻开书,一字一句的教蔡姨背了起来。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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