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脸一红,嗔怪地推我一把,扭过身子背著我躺下阖上了眼睛,嘴角至始至终上翘著。
退出房间,让人找了一套新睡衣,却说新的还没赶制出来,只好拿了件没穿过几次的,亲自送了过去。
敲了门,他好像还没睡,房间里还亮著灯,开了门见我有些惊讶,我把睡衣放在他手里,说道:“夜里凉,给你拿件厚些的睡衣。别嫌弃,虽然是旧的,但没穿过几次。”
他侧身让出了门:“进来坐坐吧,还想你已经睡下就不打搅你了。今天喝得有点难受,让人煮了些醒酒汤,我又泡了点茶水,不是什麽好茶叶,但说是有助安眠。”
“有助安眠的茶叶?这还是头一次听说,我得好生瞧瞧。”
说罢率先进了屋子。
刘国卿也不避讳,当著我的面换了睡衣,可怜我看著他单薄却结实的身姿暗自咽口水,唯恐怕做出什麽失态的事,急忙别过眼,眼睛一扫看到书桌的台灯下放著一本杂志,拿过来翻一翻,竟是一本过期的德国杂志。
他换好衣服回过身来,见我翻著杂志,不好意思道:“都是些油画,觉得漂亮,就没事拿出来翻看翻看。”
我一边看一边点头:“是挺好看的。”
他倒了杯茶递过来,拉过椅子坐在我对面。我伸手接过,把茶水凑到鼻子下闻了闻,不是茶叶的香味,有点像药茶,闻著很香,品了一口,比一般的茶要苦些。
我最不耐苦物,放在一旁便不再喝,指著杂志问道:“你在德国留过学?”
“嗯,”他说,“刚回来,连北平都没有回,便来了奉天。”
“我也在德国念过书,”我眯起眼睛,用怀念的口气说道,“之前是在日本的,後来被送到了德国,学德语的时候可要了我的老命了。”
他笑了笑,没说话。
我把杂志阖上,起身道:“也该回去了,早点睡,”又一指还满著的茶杯,“茶不错,谢谢了。”
他点点头,没有起身,坐在椅子里,目送我离去。
☆、第四章
次日起身,雨已停歇。太太一边亲手给我打理衣装一边说道:“昨夜那位刘先生,一大早便走了。”
“一大早便走了?”我整整领子,“怎的也不留留人家?”
太太道:“说是有事,我也不好说什麽。倒是留下了一包茶叶,说是安眠宁神的。”
“罢了。”说著下楼与太太一起用早饭,想了想又道,“那茶叶收起来,太难喝了。有谁来,就想著送出去吧。”
依家家规严苛,早饭一定要全家一起用的。但念在孩子们还小,如今必须遵守这一规矩的只有老大依诚。这样也方便些,清早送他上学正好一车就走了。
依诚有些倦怠,我说了他几句他也不吭声。用罢早饭把昨夜做好的功课放进书包里,深蓝色水手式样的校服一丝不苟,整洁爽利。我暗自赞许地点点头,但嘴上还是道:“说过你多少遍,书包前一天晚上就要收拾好!凡事要打好提前量!记住了没有?”
依诚“啪”地一磕脚後跟,似模似样地敬了个军礼,倦怠一挥而散,大声道:“记住了!”
“行了,”太太给依诚扣上校帽,再把我的军帽递过来,“天天演这出儿,你不烦,我还嫌烦呢!”白楞我一眼,“你当真以为在训练新兵啊?”
我呵呵一笑,也不回话,领著儿子上了汽车。
送依诚去了学校,再拐到警察署时间刚好。方坐定没多久,次长成田正二便敲了门进来,冲我鞠了一躬,然後把今天要签字的案件文稿放在我右手边。
日本人的礼节总是很到位的。
对他公式化地说了声“辛苦了”,这次他却没有出去,转而对我道:“署长,局长指派的就任文书一职的要员已经抵达奉天,现住在大和旅馆,一星期後上任。”
“哦,”心里暗自冷笑,任免谁,还不是你们说了算,但面上还要装得滴水不漏,“这倒是我的疏忽了,没有去火车站亲自迎接。”说著起身拿外套,一边道,“大和旅馆离这也不远,如果没什麽要紧事,就跟我一同去拜访下新任文书吧。”
成田低头道了声“是”。
大和旅馆算得上是满洲国最好的旅馆之一,在警察署的西边,仅隔了一条街。能被安排入住这里,看来这个新文书对日本有一定的影响力,不知道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绕著奉天大广场走了没百米,便到了大和旅馆门口,七层楼的高度,仰望後眼睛都被建筑物遮挡了一半的阳光刺得发酸。
大和旅馆按理说只有少佐以上的日本军官才允许进入,但时隔多年这条规矩也成了摆设,不过能进这里的仍是极有地位的高官,更遑论入住。所以,我想,这文书应该是个日本人。
大和旅馆大堂金碧辉煌,煞是好看,便是北平的宫殿也不及这里亮堂,更不提新京。抬头一看,原来是顶棚的吊灯还亮著,难怪比外头日头照著的地界还敞亮。
我坐在沙发上,等著成田去请那文书,一边四下打量一番,大理石板的地面崭亮,都能映出人影来。真不愧是高档旅馆,一般人都不给进。
没一会儿成田下来了,我见他就自己一个,便起身迎过去,问道:“文书先生呢?”
後面下来一个穿著服务制服的日本女人,向我们恭恭敬敬的鞠了躬,方道:“抱歉,那位先生刚刚出去,估计要到晚上才回来。二位先生是否要另作安排?”
我有点气闷,老子亲自来迎接居然接了个空,他是认定老子没礼貌不会来见他还是压根儿没把我放眼里!
成田道:“署长,文书先生一周後便上任了,想来是想趁这个空闲观赏奉天美景,熟悉熟悉周边路段。”
我顺著他的话下台阶,笑道:“倒是次长看得透彻,那我们便回吧。”
成田又是一弯腰,等我走在他前面才迈步子。
回到署理和往常一样呆了一整天,下了班回家,佣人开了门,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招呼,反而一个个愁眉苦脸,看著我皆是欲言又止。
我颇为纳闷,这时太太竟亲自出来迎我进门,待与我并肩而行时,一拉我衣袖,拐到花园一处偏僻角落,有重重花草掩著,方小声道:“先生,小叔来了。”
说罢看我的脸色。
“他怎麽来了!”我冷哼一声,错身便往大厅里去,“又惹了什麽鸡毛事让老子给他擦屁股!”
我这辈里,我排行老二,上面有个姐姐,下面有一双弟妹。我那姐姐如今算来也嫁人有十来年了,偏生对这个最小的弟弟最为挂念。都说长姐如母,长兄为父,姐姐太过仁慈,把小弟惯得是无法无天,长大了,吃喝嫖赌斗鸡走狗,就没有他不沾上的,年前更是跟那帮狐朋狗友学上了抽大烟。我这做大哥的若是再不严厉些,这个家早他妈被这王八犊子给败光了!
且说我早就立下家规,老依家的人誓不得沾上烟膏,前朝在这事儿上栽的跟头还不够大麽!一个个都不把老子的话放心里!吃亏了倒知道找老子来了!
现下满洲国大面积种植鸦片,吸鸦片不犯法,但那玩意儿,沾上就没得救。知道他染上了烟瘾,我就勒令他不得擅自出户,老子就不信他的瘾头扳不回来!
算算也有半年的时间没见著他了,今儿却是不请自来,我倒要看看他又惹了什麽鸡毛事!
进了客厅即见小弟坐在沙发上,垂著脑袋,有气无力,身上穿著藏蓝色的褂子,不见风尘仆仆之态却见尘土满身之姿。我最见不得人埋了吧汰的样儿,当下便要动怒,他反应迟钝的抬起头来,面色青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头发油腻,散发著怪味,跟个病痨鬼似的,见著我扑过来抓我袖子便要跪下。
瞅著他这样儿我就脑仁疼,抽回袖子也不叫他起来,呵斥道:“瞅瞅你这样儿!完犊子!我老依家的脸面都他妈的被你败光了!”
“大哥、大哥,”他连连哀叫,挺大的一爷们儿居然掉起了眼泪儿,“大哥,这回你一定要救救我啊大哥。”
眼泪鼻涕都蹭到了我身上。我嫌恶地皱起眉,忍了忍,扬声吩咐道:“过来几个人,给二爷收拾出个人样来再带回来见我!”
待小弟被佣人请下去,我叹著气捏了捏鼻梁,太太见我如此,给我按了按肩膀,要我坐沙发上。我对著刚才那王八犊子坐过的沙发,又忍不住骂了一声:“沙发给爷撤了!瞅著心烦!都他妈的没个眼力见儿!”
太太道:“跟下人发什麽脾气,你不喜欢不坐便是了。”说著冲人使了个眼色,片刻搬来一把椅子,一努嘴,“喏,这椅子没人坐,你坐这个总成了吧?”
我闭了闭眼,享受太太保养得宜的纤手在肩头揉按,听她道:“小叔不对,告诫告诫便罢了,何苦动气,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哼!要不是我弟弟,我还懒得管他呢!”手搭上太太的,轻轻摩挲一番,缓了脾气,问道:“孩子们呢?”
“都在房间里。依诚在教依宁写字,依礼有奶娘照看著。”
“嗯,”我嘿嘿笑,“依诚那小子还有不欺负妹妹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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