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青竹道:“姐姐是想来年开春再去找,可是我不想找了,我喜欢老爷太太还有少爷小姐,在这挺好的。”耸了耸窄小的肩头,又道,“其实我都没见过那位舅舅,姐姐倒是见过,不过也是小时候了。”
“这就是你们姐弟俩的事儿了,”我说,“什么时候想去找,提前跟我说一声便好。”
他摇头道:“要么就让姐姐去找,我是想留在老爷太太身边儿的。”
心下安慰,倒是个懂事的孩子。
三明治也上来了,他啃了两口,吃得很香,搞得我也饿了。前面靠着门市的地方摆着一只玻璃柜台──没有放冷气。也对,外面天寒地冻的,倒是个天然冰箱,恐怕比冷气还要冰凉。
玻璃柜台里装着各色的西洋糕点,站起身过去看了看,顺手揉了下佟青竹的脑袋瓜子,叫他慢慢吃。
小蛋糕硬邦邦冰凉凉的,看了就没了食欲。柜台上的人开始还看看我,后来便不看了,继续低头记账。
正要转身回去,只一抬头,看到马路对面有万分熟悉的身影匆匆而过。下一刻,一辆空荡荡的电车慢吞吞地行驶过来,哐当、哐当,随即挡住了视线。
顾不得佟青竹,推门而出,向对街跑去,横冲直撞的,口中喊道:“刘国卿!”
他已经走到了拐角,我急忙跟上去,又喊了声:“刘国卿!”
身侧电车发出极刺耳的噪音,轮子刮着铁轨卷起污黑的雪泥。
他在街角处站定,我以为他听到了我的呼喊,却见他招手拦下了那辆电车,上车后,算上司机,仅五人。
我看到他买了票,坐在普通坐席上,身边是一名身着黑大氅,头戴棉帽的中年男子。二人皆是目不斜视,从我这个角度看不到他们嘴唇是否在动。不过在空座如此多的情况下坐在一起,本身就很可疑。
电车缓缓向前驶去。
我站在他刚刚站过的拐角,微微喘着气,竟在那一刻不知所措。
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也有。他必然也是有的。
身后传来佟青竹气喘吁吁的声音:“老爷!您跑得真快,差点没追上您。”
我没理他,依旧望着电车消失的方向。
佟青竹还在说:“老爷,怎么了?”
“没什么,”吞了口唾沫,收回目光,对他道,“我们回家。”
“啊?不是要去叫刘先生来吃饺子吗?”
“他不在。”顿了顿,又忍不住向电车的方向望去,深吸一口凉气,拔得后脑勺直晕乎,“算他没口福。”
回了家刚好赶上女人们要一齐去太清宫求签,为来年祈福。这种事是女人做的,于是我和沃格特留在了家里。
因为小妹的关系,不能对这洋鬼子太过冷淡,但也实在亲近不起来。他也一定是这样想的,所以两厢无话。
这时柳叔下来看茶。他对沃格特还算不错,或者说,这个家里,好像除了我,都认定了这个洋姑爷。
冷眼瞧他们说笑了片刻,柳叔转过头来说道:“大少爷,顺吉丝房的邹老板刚才遣人送来了几匹料子,说是送的。”
脑袋隐隐作痛。这个姓邹的,没事就露个头,好像无处不在。老子可忘不了大和旅馆里他神经兮兮的做派!
“收下,”我冷着脸,咬牙道,“往后他送的东西,咱都收着,不回礼。”
柳叔愣了下:“这不好吧……”
“有啥不好?他敢送,咱就敢接。”
沃格特插嘴道:“你们中国人不是有很多礼节吗?”
“闭嘴。”横他一眼,“我们中国人的事,和你有关系?”
“大少爷!”柳叔不赞同地皱皱眉,又对沃格特道,“要不要来点点心?”
沃格特哼了一声。
我没理他,脑袋里刘国卿和邹老板的形象交替着出现,甩都甩不走。
柳叔这个嘴巴死紧的老顽固,怎么旁敲侧击都不漏一点点关于我阿玛的口风,也许从邹绳祖那边下手更容易些。对于那段简洁易懂的顺口溜儿,他和罗大公子一定更知道些什么。反正背后不会那样简单就是。
邹绳祖,这趟浑水,老子淌定了。
这样想着,吩咐道:“过两天备上礼──不,不用。明天给邹老板送上拜帖,后儿老子亲自登门拜谢。”
说着狠狠瞪了眼沃格特。
柳叔笑道:“好,我去让人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拔得后脑勺直疼:就是吃了或吸了一大口凉东西/凉气,冰得后脑勺疼..._(:з」∠)_
☆、第三十七章
递了拜帖,邹老板很快便给了答复。这次我们没有在顺吉丝房──也就是他的办公室见面,而是约在了警署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他倒是个有心人,这天警署满系的官员都回来继续上班,省的我再跑一趟四平街。而且,这是公共场合,便不可能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了。
前日太太自太清宫求了签回来,脸色便不太好,问她只道:“这次求了个中下签,解签的说,这一年都不太好。尤其要注意家里的男性。”
我宽解道:“来了躲不过,怕也不是回事儿,别操这闲心。再说这神神叨叨的,也不可尽信。”
话是这般说,但心下难免惴惴。家中男性,难不成会是柳叔?他身子骨近年来是越发不太健朗了。又想到依航,更加坚定了要把他送去戒烟医院的决心。
这般阴郁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又见到刘国卿。中午我俩在一起吃饭,他突然说道:“近日封路的状况越来越多了。”
我说道:“这是宪兵队的事儿,不归我们管。”
他笑了下:“也不知道是什么大工程,要这么多人去修。”
我没说话,把啃一半的苞米棒子丢餐盘里,说了声“先走了”,然后把餐盘放在指定区域,回了办公室。
下午成田捧了一摞子春节期间积攒的文件要我签字,一如既往地,随手装模作样翻了翻,挨个儿写上自己大名,却在一份上叩“机密”二字的文件表上停下了笔。
见我住笔,成田眉宇未动,开口解释道:“此人姓名未知,遂注以代号‘L’。据我们所知,是在满反党重要的组织成员之一。”
笔迹继续,我看着签好的大名,随口道:“一个人,犯得着用‘机密’么?”
国家秘密的密级分三等,由高到低分别为“绝密”、“机密”和“秘密”。像这位L,虽说被冠以“重要组织成员之一”的名号,其实也不过是个小头目,一般用“秘密”即可,此人却更高一等,不禁引人揣度。
成田不声不响,拿了签好的书表,鞠躬后轻声离去。
眯起眼,想着那位L的标准照,用无名指扣了扣桌面。
越发棘手了啊。
快下班的时候,刘国卿套上外套堵过来:“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不了,”抬头冲他笑笑,“还有事。”
他“哦”了一声,突然凑过来,举手帮我整了下领口,又顺着肩章捋到肩头。
喉结起落,别过眼装作若无其事的要去角落的衣架取外套,他却仍然虚虚按着,不放手。
其实一挣就能挣开他,但还是比较尊重地礼貌性问了下:“怎么了?”
“没事,”他终于松开手,却没有让步,还是堵着,“只是一想到德国的访问团要带军校的学生过来,就有些感慨,我们都毕业这么久了。”
今年开年的头一件大事当属日德建立了公使级外交关系。就我们现在拿到的资料而言,本月二十号,德国将发公告承认满洲国,接下来公使即擢升大使,然后就是照例访问了。
我咧嘴笑:“啥时候开始伤春悲秋了?这可不行。”
他耸耸肩,向后错开一步,看我穿好衣服,一起下楼。
刚到大厅,就看到邹老板迎了上来,看上去心情颇佳。他先是跟刘国卿打个招呼,然后扭过头来,语气很是熟稔:“怎的这般迟?”
我翻个白眼:“哪有邹老板闲适,”再对刘国卿道,“访问的警戒按流程来就行,别想些有的没的,早些歇息。”
说完不等他回答,跟邹绳祖出了警署大门,一出去一阵寒气刺骨,不由脚步都快了几分。
邹老板道:“你怎的都不带围脖手套的?”
“不冷。”
他好像叹了口气,拉住我胳膊,快走几步,让司机开了车门,说道:“上车。”
我们选的咖啡馆和前日的那间很相似,话说回来,这种西餐馆都是千篇一律的。
坐在靠窗很里面的位置上,要了简餐。我先说道:“邹老板,您前儿个送的料子太太孩子喜欢极了,您太客气了。”
他笑笑没说话。
老子牙根儿都发痒,却还要轻声细语:“不过,总是受着您的礼,我也不好意思。”
“依署长约我来,不会只是来说这等小事吧?”
“当然不是,”顺着他的话道,“上次在大和旅馆对您无礼,还请见谅。”
他还是不说话,捏着咖啡杯,以不变应万变。
我只好继续道:“罗大公子大略说了些什么,不过他也是含糊不清,想必您知道的更为齐全,便特地来请教您。不是说蹚浑水,只是此事涉及到家父身后平静,同样身为人子,邹老板定是会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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