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夏在A市找了一份房地产策划的工作,勉强算是专业对口。不过,因为是应届毕业生,没有实际的经验,公司恰好有即将开盘的项目,分管营销的经理没让他上来就干策划,而是让他先从销售做起。
虽然和预期的不太一样,不过常夏还是顺利度过了培训阶段,正式上岗。常夏融入角色的速度,比自己想象得要快一些。他生得好看,言语不多,却句句切中要害,中老年大妈、年轻小姑娘都特别喜欢找他介绍房子。常夏又是个负责的人,即使是已经买了房子的客户反反复复地找他处理一些相关、不相关的问题,他也总是耐心地帮忙。客户们对他有口皆碑,一个带一个,年底的时候,常夏竟然无意中成了销售冠军,分到了数额不少的提成。
年三十的时候,舅舅给常夏打电话,邀请他去家里一起过年。常夏跟前一年一样,婉拒了。
常夏小时候特别盼望过年。过年的时候,可以去姥姥家,可以吃好吃的,还有压岁钱拿。长大一些之后,过年在常夏的心里也一直有着不一样的意义。这些年,每一个年三十,他和沈彦川都会掐着点,给对方打电话拜年,有时候是常夏快一步,有时候是沈彦川。当然,更多的时候却是手机占线。听着手机话筒里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和隐隐传来的鞭炮声,俩人的心里都满足得不得了。
这一年,跟之前的很多年都不一样,但多少能比前一年好一点了。去年的这个时候,常夏在年三十这天,去了姥姥、姥爷的墓地,坐了一个下午,回家之后,大概是白天冻着了,常夏发起了高烧。家里空无一人,常夏没有吃饭,也没有吃药,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常夏好像又看到了姥姥和沈彦川,看到他们责备自己不懂得照顾自己,常夏咧开烧到干裂的嘴傻笑,可一转头,两个人又都不见了……最后还是邻居爷爷、奶奶给他送饺子的时候,发现他人都快烧糊涂了,急急忙忙喂他吃了药,还帮他多捂了几层被。第二天大年初一,常夏的烧多少退了一点。他披着衣服,摇摇晃晃地走到大门口,推开院门,满地鞭炮残红嵌在银白的素雪之中,跟常夏惨白的皮肤和通红的脸颊相映在一起,常夏心下凄然,到底还是挣扎着去了医院。
今年,常夏自己一个人早就准备好了丰盛的菜饭,福字、对子、鞭炮这些应景的东西,常夏也买了不少,家里里里外外的门窗都被他贴满了东西,看着多少有了几分喜庆。
下午,常夏照例去墓地看了姥姥、姥爷,只是这次没有久坐,待了一会就上了回城的汽车。下车的时候,常夏鬼使神差地拐到了姥姥家的旧址。
一年半了,买房子的人挺有头脑,把大屋窗户砸开,开了一道门,原本平凡的房子轻轻松松就变成了一个小门店。现在似乎成了一家理发店。常夏走到门前,往里张望的一下,却没走进去。他走到墙边,坐到姥姥家墙外专有的石凳上,发了一会呆。
坐了半天,常夏终于拍拍屁股,慢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溜达。他走了一两百米,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常夏直接就愣住了。一个他怎么也忘不掉的身影,从拐角处转出来,直直地走到那个石凳上,坐下,那个人并没有往常夏的方向看,而是低头,死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
常夏扯出一个带泪的笑容,深深地把那个身影刻在心里,然后转身,继续走上回家的路。至少,他们在今天,坐过同一个石凳,自己何其幸运地有机会为沈彦川做了一件小事,在沈彦川坐下的时候,那个石凳上,大概还能有一丝自己的温度吧?
☆、变迁
那几年,房地产正是红火的时候。常夏的底薪不高,不过提成、季度奖、年终奖林林总总加起来,却很可观,常夏迅速地积累了一小笔财富。
销售工作本身就不轻松,对于常夏这种不爱与人打交道的人来说,每次与客户交谈,都是一种挑战。当面交流还好,毕竟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问询一些自己早已烂熟于心的问题,常夏都能顺利应对。而电话陌拜是第一个拦路虎,对于常夏来说,开始的时候,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打电话,几乎快要了他的命。
反反复复背记话术,常夏每次打电话前都会再三检查手头的工作本,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了所有可能遇到的问题。即使这样,常夏也得深呼吸好几次,才能忐忑地播出一个电话。
正式进入社会,常夏用了全部的力气去适应,去学习。他不够机灵,好在仔细认真。工作上基本没出过什么大的纰漏,原本非常担心的人际关系,也比想象中好一点。常夏公司的售楼员漂亮姑娘比帅小伙多,她们本身就对常夏多了一分好感,而相处久了,她们更是发现,作为同事,常夏简直不能更靠谱,更可靠。
常夏永远不会抢着表白自己的功劳,却时刻记得别人对他的帮助,尽管这帮助可能就是一句无心的提点。帮买饭,帮值班,帮接待客户,只要求到常夏头上,他很少说不。
一年多下来,基本上公司每个人都受过常夏的好处。
被大家拍着肩膀道谢的时候,常夏总想起沈彦川。过去的常夏,一直是一个游离于人群之外的人。倒不是说,他肯定不会帮助别人,但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孜孜不倦地帮助所有人。他懵懂地进入社会,不知道该如何自处,跟学生时代不同,他不再能够缩在自己的角落,只做自己的事情,他必须去和人交流、合作,在被推着走的过程中,常夏下意识地扮演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沈彦川。
有几次,常夏跟亲近的领导私下里聊天,领导也劝导过他:“有时候,在工作中不要太善良,该拒绝就要拒绝,该强硬就得强硬。”常夏知道领导是为自己好,心里也确实很感动,只是并没有改变。他并不求职业生涯有什么突出的成就,也不需要挣太多的钱,他无牵无挂孑然一身,对于他来说,这样的工作方式、处事方式,让他觉得舒适安全,在听到那一句句感谢,看到那一张张笑脸的时候,常夏觉得快乐,这些时候,沈彦川似乎就在他身边,没有走远。
工作第三年,常夏终于一点点地从普通的销售升职为营销策划主管,虽然手下只有一个负责文案的姑娘,但他好歹也是个小领导了。也是在第三年,常夏家的老房子,传来了动迁的消息。这几年,房地产业发展极为迅速,常夏作为业内人士,对A市几个城区的地块可以说是了如指掌。
这几年,常夏综合各种渠道得来的消息,最开始用手头积攒下来的钱,买了一处郊区三十平左右的小房子,没多久,房子就顺利动迁,常夏从中赚了一笔,用这笔钱,常夏继续买房卖房,到第三年的时候,常夏手头净赚了小十万和一套地理位置不错的小套间,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小套间,也会在一两年内动迁,再次为常夏带来新的财富。
常夏想过,要搬离老房子,住到离公司更近的地方去。可一个是舍不得这个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保护了他的安全堡垒,一个也存着一点念想,这里沈彦川认识,或者有一天,他还会回来,两人还有重逢的可能。
得到老房子大概会动迁的消息的时候,常夏有点怅然。常夏用了漫长的时间去跟老房子告别,并着手准备买套新房子。消息真的公开发布的时候,常夏表现得跟附近的邻居不太一样,他没有纠缠于家里到底是有两棵果树还是三棵,第一个跟开发商签了协议。鉴于他起到的带头作用,开发商给他开出的条件可以说是相当的不错。
常夏得到了将近五十万的现金和一套92平的双室。房子的地理位置其实并不好,跟南平区相距甚远,在城市另一端的北安区。可常夏不能更满意了,因为房子离三十八中不远,离从南平区搬走,在北安区安家落户的沈彦川家,应该也不会太远。
搬家之前,常夏从头开始整理房子里的东西。这些年,他基本没有主动扔过家里的东西,无论是爷爷奶奶的旧物,还是他爸留下的东西,还有当时急急忙忙从姥姥姥爷家拉来的那些夏利伟、夏丽云不要的“废物”,常夏都把它们好好地收在屋子里。他很少去翻看,但东西放在那里,他就觉得安全。
现在,在新房装修好之前,常夏必须先在小套间凑合过一段时间。显然,老房子里的东西,不可能全部带走,
第一天,常夏收拾得是爷爷奶奶爸爸的东西,常夏对于他们的记忆少得可怜,但遇到一些比如爸爸的奖状、爷爷的烟斗、奶奶的绣花手帕这类的东西,常夏就一定会留下来。
第二天,轮到了姥姥和姥爷的遗物。这一天显然要比前一天艰难,常夏常常拿起一件东西,恍恍惚惚就愣住了,有时候还会露出笑容,甚至落下泪来。
收拾到最后,常夏发现了木箱子底部的那个铁盒子。
距离姥姥第一次把铁盒递到常夏手里,已经有二十年了。常夏还记得,里面最开始放的是自己的私房钱,后来,姥爷去世之后,常夏就把姥姥、姥爷的照片也藏在了里面。再后来,自己从沈彦川那偷偷复印来的沈彦川的照片,也藏进了铁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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