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和夏丽云家熬了整整一周之后,姥姥累病了。姥姥一直是闲不住的性格,退休之后,也整天在家里种花、种菜、收拾、打扫,一刻不得闲,这常常让人忘了,其实她已经是一位满六十岁的老人了。
姥姥在家里倒了一天,常夏忙前忙后地端茶倒水。他心疼地趴在姥姥床边,握着姥姥渐渐有点干枯的手,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把头埋在了姥姥的胳膊里。姥姥满脸慈爱地摸摸常夏的头,又轻轻地抬起他的脸,常夏的眼睛果然红了。“我的宝贝夏儿,担心姥姥了?姥姥没事,就是有点累了,休息一天就好了。”她抬手抹掉常夏眼角的泪水,“夏儿是个小男子汉,听姥姥话,不要哭了。”
当天晚上,常夏睡着之后,姥姥和姥爷商量了很久,他们看着常夏睡梦中还微微皱着的眉头,最后替常夏做了一个决定。
8月末,常夏的弟弟满月了。原本皱巴巴的小猴子,变成了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婴儿,虽然照比常夏小时候,逊色了一点,但小小的周斌仍然是一个可爱的小娃娃,周荣强和夏丽云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他身上。而常夏,也迎来了他的新生活,他上小学了。
原本按照常夏的年纪,上学还早了点,但姥姥姥爷求了过去的好朋友,最后,常夏顺利地成了一年级的小学生。
而按照姥姥姥爷跟夏丽云两口子的约定,常夏也应该回家了。只是这事儿夏丽云两口子绝口不提,姥姥姥爷也没提。他们理所当然地把常夏继续养在了身边,除了舅舅一家子隔三差五说几句酸话,以及让儿子多跟姥姥姥爷要零用钱之外,一切看起来都还不错。
小常夏这辈子头一次跟这么多人相处,原本在姥姥、姥爷身边已经大有改观的胆小、自卑,又卷土重来了。一年级的孩子,大多都是从学前班升上来的,班级里的孩子们彼此都不陌生,只有常夏孤零零的,一个人都不认识。老师让大家依次上台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常夏在下面怕得发抖。站到台上时,他更是磕磕巴巴地,半天都没说好自己的名字。新同学们原本好奇的目光渐渐变成了瞧不起,几个顽皮的小子还一边学着常夏的样子“我,我,我叫,叫常常,常下……”一边哈哈大笑。老师分配座位的时候,常夏也不敢跟身边的同学说话,不到一天的时间,小常夏就被孤立了。
放学的时候,姥姥早早就等在了门口。常夏几步扑到她怀里,半天没抬头出来。姥姥立刻发现了问题,她小声地问常夏:“怎么了夏儿?上学不开心么?”常夏闷闷地回答:“不开心。姥姥,我不想上学。”
姥姥拉起常夏的小手,带着他慢慢地往家里走,“夏儿,姥姥也舍不得你,但是你看,所有的孩子都得上学读书,学习文化知识,将来考大学,才能有好工作。你不是总跟姥姥说,要将来挣大钱孝敬姥姥姥爷么?那就得好好上学呀。”
常夏仰头看着姥姥的笑脸,原本想说的话,都消失了。他心里只剩了一个念头,我要好好学习。
然而,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差距,年幼的常夏暂时还不能理解。他突然间进入了一个新的集体,却迟迟无法融入其中,一次次的针对和排挤,让常夏再次变得沉默,除了沉默,他也不会任何其他的抵抗办法。尽管姥姥姥爷也数次找班主任,想让老师多照顾年龄偏小、性格又内向的常夏,可惜,这并没起到多大作用。
除此之外,学习方面,也给了常夏当头一击。语文方面倒是没什么问题,老师教的东西,常夏都能很快掌握,因为会背诵很多唐诗,他还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当然,这表扬的代价是,身边同学对他的羡慕嫉妒以及加倍的不友好。数学方面,则不那么美好了。常夏从小到大完全没接触过数学,虽然开始学的东西并不复杂,但对于常夏来说,理解起来却总是有点吃力。一学期下来,很多孩子都能拿到双百的成绩,常夏的数学却只得了95分。南平区的小学毫不含糊,从一年级开始,就每个班级都按照成绩排榜单,常夏的这个成绩排在班级的中等偏下,第一次来开家长会的夏丽云对着榜单,气得脸都绿了。
等在家里的常夏,心里万分忐忑。不只为这个成绩单,更为了突然生病住院的姥爷。姥姥和舅舅急急忙忙地把姥爷送去医院,也把常夏送回了夏丽云家,原本准备参加常夏家长会的姥姥也不得不作罢。
这一天,常夏挨了久违的一顿打。可惜的是,这只是个开始。
姥爷被确诊为脑血栓。
原本身体硬朗的一个人,一下子就不得不每天躺在床上。即使现在养好了,未来面临的,也只有一个结局,身体彻底瘫痪,无法言语,神志不清。姥姥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姥爷倒在病床上,握着老伴儿的手,默默地用眼神安慰她。
常夏不得不回到了自己原本的家。他迎来了人生中第一个寒假,但头一次,在他最喜欢的冬天里,他不想着出去玩儿,只想每天都能去医院看望姥爷、陪伴姥姥,但夏丽云却并不想每天都去。
每天照顾小儿子已经让她筋疲力尽,偏偏原本好不容易摆脱掉的拖油瓶常夏又回到了他们的生活中。闷葫芦一样的常夏虽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却总是碍手碍脚地杵在那,就像一根刺一样,惹得夏丽云和周荣强心烦。
没多久,常夏就又恢复了过去挨打挨骂干活的生活。他并没有太多的怨怼,仿佛之前那一年的好日子,只是一个美梦。
冬去春来,姥爷终于出院了。
姥爷这几个月虽然治疗、休养得不错,但还是落下了腿脚不便的毛病。姥姥经过这一番折腾,身体也大不如前。夏丽云带着常夏一起去姥姥家探望的时候,常夏虽然极为渴望,但他终归还是没张嘴要求留下。他小腿和后背上,还有好几处大块的乌青,姥姥抱着他的怀抱,对他来说都甜蜜中带着疼痛。
夏丽云原本是想尽快摆脱常夏这个拖油瓶的,但这几个月里,她却发现,常夏其实能帮她和周荣强干不少活儿。而且爸妈现在的状态,她也确实不好再把孩子扔给他们。就这样,常夏彻底回归了自己原本的生活。
五年的时光,转眼就过去了。
曾经在姥姥、姥爷身边闪耀过的可爱孩子,彻底消失不见了。
常夏长高了一些,但比过去更瘦了。他身上穿的永远是宽大的、洗得发白的校服,遇到人,他最先做的就是低下头,躲到一边去。他唯一的快乐时光就是周末能去姥姥、姥爷家,给已经完全不能走路的姥爷读书,帮姥姥照顾姥爷。他的语文成绩一直很不错,数学成绩却在这几年中每况愈下。
家里彻底没了常夏的容身之处。周斌年幼那一两年,还缠着常夏玩儿过,但对于周斌来说,阴沉不笑的哥哥却总是木木的没什么反应,他渐渐长大,也跟爸妈学会了对常夏呼来喝去,有时他还故意打碎东西或者假装摔倒,然后哭着向爸妈告状,说是常夏弄的,为对方惹来一顿毒打。
今年,夏丽云因为一直以来工作偷奸耍滑加上名声不好,第一批从工厂下了岗。周荣强和夏丽云在家愤愤地骂了几天之后,也寻思上了新出路。没多久,他们俩跟人学了炸油条、烙馅饼的手艺,鸡飞狗跳地张罗了一个月之后,他们还真就成功地在早市开了一个早餐摊。
常夏理所当然地成了早餐摊的免费伙计。他每天不到五点就得起床帮周荣强收拾好要带的折叠桌椅、油、锅、面、盆等东西,三口人推着三轮车到早市占好位置,支好摊位,忙乱的一天就算开始了。给油条翻个、给馅饼翻面、把东西装袋、收拾餐桌,除了收钱,常夏基本上什么活儿都得干,忙活到7点半,常夏往往顾不上吃饭就得急匆匆地往学校赶。
原本就不受同学待见的常夏,因为满身散不去的油烟味,更加招人烦。常夏只能在每一个课间都尽快离开教室,离开人群。渐渐地,他在学校小树林里找到了暂时的归宿,他喜欢上了练单杠、双杠。在双杠上翻飞着做动作的时候,没人会对他投来鄙视的眼神,只要坚持练,多么复杂的动作,常夏都能学会。练得时间长了,常夏的双手掌心磨出了两排水泡,稍稍握拳都疼得他直冒冷汗,也因为这些水泡,他不得不从早晨摊休息几天,夏丽云逼问他水泡是怎么来的,他一如既往地不吭声,气得夏丽云对他又是一顿打骂。
手上的水泡渐渐磨成了厚茧,常夏也正式从小学毕业,即将升入初中。
☆、相遇
常夏的小升初暑假,过得比想象中艰难。
每天早晨按时上工之外,常夏还得把家里的脏衣服洗干净、晾好,把房前房后的菜地拾掇好,把家里其他三个人随口吩咐的活儿干好。杂七杂八的所有事儿都干完,往往已经下午了。好在这一家三口人都不喜欢在家里看见不是“工作”状态的他,常夏也乐得干完活就往姥姥家跑。
这些年,姥爷每年一半的时间都是在医院度过的,每天大把大把的药吃得比饭都要多。即使这样,他的身体还是越来越糟了,最近这几个月,姥爷的饭量越来越小,原来他还能模模糊糊地表达自己的意图,最近几乎无法说话了。他和常夏一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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