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头,“我要的不是婚姻,我只是想从跟他的婚姻上找回一点属于我的公平。我就是看不得别人好,特别是你,哥,你从小抢走了我太多。爸爸这件事,我很小就知道了,从小就被舅舅、舅妈说我是犯罪分子的女儿。而你呢,妈妈把你带到杭州,抹去爸爸在成都的一切罪孽,你无忧无虑地成长……”
她继续:“我只是觉得你不该再和我抢。直到后来我才发现我这个做法很蠢,我这样做,只会让澈南更深切地感受到他有多爱你。”
我叹了口气,深深埋下头,却看见她的大肚子,我伸手上去轻轻地摸着,缓缓地道:“宝宝,这些话你都听不到对不对?你只管健康地成长,别管大人的事。”我收回手,道:“最后问一句,这个孩子……”
“是澈南的,已经做过DNA了。”她没等我问完就回答。
我内心早已没有了痛苦,只是有些淡淡的酸楚,对着她的大肚子说:“……爸爸妈妈和舅舅都会很疼你的。”
5月10日晚,我们三人抵达成都。今天是父亲刑满的日子,明天上午一大早我们便去领他来。
爸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从我很小的时候便在脑中成型,只是没有确切答案,因为家人对爸爸的问题似乎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哦,现在知道了,原来爸爸是个囚犯。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启程去监狱,办理相关手续,然后见到了父亲。
他很瘦,已经看不出一点法官的威严了。他一看见我和谢思蓓,就直接跪下痛哭,一个劲儿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啊……孩子们!都是因为我你们才受了那么多苦……”
我的心里很难受,五味杂陈。谢思蓓已经哭了。
我、澈南和谢思蓓这四年的恩怨纠缠告诉我,眼前这个跪在地上的男人是一切的祸根,若他没有犯罪,我和谢思蓓不会在小时候被分开,更不会有这四年的情感折磨;可是,血浓于水,他终究是给予我生命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牵扯在一起,像攀着墙的交错藤蔓,永远也扯不清楚。如果想苟活,我们只能大度地允许别的藤条从自己身上爬过。扯,只能换来两败俱伤。
我们需要善良、中庸地活着。
和爸爸吃过午饭,讲开了很多事情,一家人的气氛似乎也不那么凝重了。我们是13日晚上的火车票回杭州,所以今天晚和明天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在成都玩玩,爸妈也想走一走当年恋爱时去过的地方。
回宾馆的路上,我看着爸妈在前面牵手走着,舒心地笑了,对谢思蓓说:“也许这就是最好的方式。”
“什么?”
“我们都很幸福。”我低下头温柔地看着她的大肚子,“对吗,宝宝?”
昨天晚上我带着父母去宽窄巷子大吃了一通,谢思蓓留在酒店里,我们一致同意不让她去人多的地方。
父母提议明天去都江堰。那时他们法学院组织去那里游玩,他俩在那里确定了恋爱关系。虽然当时他俩都是大一新生,但由于□□耽误了高考,年纪也不小了。
我们是中午到的都江堰市,找了个餐馆就餐。妈妈说着爸爸最喜欢吃的食物,眼里泛光。爱情就是这样吧,那个人的再多缺点、再多罪孽也会被爱磨灭,一波三折而义无反顾。
因为只在都江堰停留一日,所以我们就近找了一家有些破旧的小旅馆住下,两位老人和一个孕妇舟车劳顿,是得好好睡个午觉,下午再出发。
我和谢思蓓住单人间,在二楼;父母住双人间,在四楼。
我躺在床上想着父母恩爱的样子,想着这几年发生的事,想到澈南……
算了,别想他了,头晕。
我闭上眼,再睁开眼;我又闭上眼,甩甩头,睁开眼——我怎么突然那么头晕?为什么我感觉所有东西都在震?!
刹那间,我听见地心深处传来的低沉狰狞的可怕咆哮,我看到放在桌上的地图在左右移动。我吓得跳起来,却没有马上落地,地板在上下抖动。我跌跌撞撞地走到窗边,看到对面楼的避雷针来回甩动着,我向下看,人们从房子里仓皇逃出,满街的尖叫。
地板开始左右剧烈晃动,我疯了似的冲出房门,跌跌撞撞地跑到隔壁谢思蓓的房间拼命地敲门。
走廊上涌出大量仓皇而逃的人们,有的披头散发,有的衣着凌乱,那声不知谁喊的“地震了——”也被巨大的轰隆声给吞噬。
我拼命地敲着谢思蓓的房门,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叫她开门,恨不得一脚把门踢开。
无助与焦急侵蚀着我的大脑,突然想起他给我的依靠。
澈南,我是不是要死了?
突然,门被打开了,谢思蓓艰难地坐在地上,一脸痛苦地看着我,她的眼泪已经纵横了她的脸颊。
我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
“痛……撞到了。”她捂着肚子,咬着牙关似乎想要为自己减轻疼痛。
我的心猛地一抖,宝宝!我二话没说就拉起她,抱着她就跑。
她哭个不停,想忍住抽噎却又在我身上抖个没完,连同大地震动的节奏一起,让我的身心难受得跌入无底深渊。
“哥一定带你出去,哥一定带你出去!”有一股强大的信念支撑着我。
“啊!爸妈怎么办!”她突然大叫。
我心一冷,刚团聚才一天的家庭怎么就要分崩离析!可是,没有一秒的犹豫,我还是咬着牙不顾一切地往楼下冲,我不想说再多的话来浪费力气,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思,就是把谢思蓓带出去,让他的孩子平安。
前面屋顶上的吊灯摔在地上砸得粉碎,头上不断有砖块掉下来,飞扬的灰尘肆虐着我的双眼,盖住了远方的视线,可是,出口的光亮就在前方指引着生命的方向。
出口……有救了!
可是突然,就在一瞬间,地面猛地下陷,我猝不及防地摔在地上。震耳欲聋的倒坍声已经大大地盖住了我大声对她安慰着没事的声音。我用力地站起来,吃力地背起她,忍着膝盖的疼痛继续往前跑。
山崩地裂,这栋破旧的小旅馆也岌岌可危。
我快跑不动了,我的膝盖像刀割,也不知道刚才是跌在了什么砖块上,为什么不让我把她和宝宝送出去之后再让我跌倒!
突然,头顶一阵巨响,房子塌了。而出口,就在十米开外。塌下来前一秒,我把她推到角落里,本能地弓着身子护住她的肚子。
我倒在一片坚硬的花海中,水泥板为花,钢筋为叶。
“哥?哥!你没事吧……你别吓我……”
黑暗中,我已经不知道谢思蓓到底在哪里,但我知道就在我的不远处。我的腿好像被一块水泥板给压住了,腿上的剧痛在蔓延全身,蔓延到心尖,心脏快要不忍疼痛地死掉了。
我闭上眼,用最后的力气,对她说了一句我从敲打她房门那一刻就想说的话:“思蓓,坚持……你……你有他的孩子……”
眼睛闭上那一瞬间,一滴泪水无声无息地划落,从眼角流到耳根,划过的,都是你抚摸过的地方。
为什么在这无限的黑暗之中有一道发着白光的缺口,那是通往哪里的路?
我走过去,原来缺口之外是被云雾笼罩的天堂。我轻轻地笑了,回头看了一眼尘世间的欢乐与心酸,抬起脚走入这个明亮的光芒中。
妈妈,再见了。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但是谢谢你在二十二年前选择把我留在身边,我不怪你。
爸爸,再见了。我知道你已经悔过自新,那个荒唐的受贿案,就让它尘封在历史中,我原谅你。
思蓓,再见了。我把你护着,你应该没有受伤吧,我尽力了,会有人救你出去的,一定会的,你要坚持住,你要跟澈南好好过下去。
奶奶,再见了。我最后时刻护住了妹妹,也算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吧。
舍长,再见了。对不起曾经伤害过你。
小猪,再见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跟你斗嘴了。
大个子,再见了。祝你顺利找到心仪的工作单位。
颜悦,再见了。不管你真心或假意地关心我,我都要对你说声谢谢。
……
澈南,再——
我是真的不想和你说再见。
2008年5月12日,四川都江堰,记得,每年的今天都要来看我。
作者有话要说: 在写这章之前查了很多当年汶川地震的资料,看了一上午的纪录片,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些画面还是触目惊心……在天灾面前,人类总是那么渺小。
愿逝者安息!
☆、尾声01——谢思蓓
要不是碰上了这次地震,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亲情”二字如何书写。
从前,我恨那张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他抢走了我的全部。也许是因为被抛弃所以性格扭曲,我赔上了自己的婚姻去报复他。表面上我赢了,可是我深深地知道,输的人永远都是我。
小时候,问舅舅、舅妈,我妈妈在哪里,他们从来一开始还说她在外地工作,可后来舅舅的女儿出生后,他们烦了我,就直接揪着我的耳朵吼:“你妈要你哥哥,不要你了!没用的女娃娃,没人想要你!”从此我就对“哥哥”这个词生出一股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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