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声同他认得了这么久,见他这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呢?他问道:“孟阿生!你这是要跟我分开吗?”
他不肯离开上海,一来是因为淮南的煤矿,二来就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呀。
他不信孟青会这样。
孟青为难之极,站了起来,在房里来回的踱着步子,就好像一头困在笼中太久的老虎。他不敢看他,身子背转过去,低声的说:“杜先生有事情吩咐我做,我得留在上海,不能走。”
上海沦陷还不到半月,国府都已经迁都重庆,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这样分开,再见要到何时呢?
傅玉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免动了气,说:“你自己留下来,偏偏要赶我走?难道你还为了杨秋心的事生我的气吗?”
孟青喉咙动了动,闷声的说,“我不是为了那个生气。”
傅玉声反问他道:“那你为了什么事情生气?杜先生那么多的门人,又不少你一个。为什么非要留你下来?你跟我一起去淮南,带着振玉和廷玉,你不是一直不喜欢上海,想去乡下吗?”
孟青突然的问他:“杨小姐去南京了吗?”可杜先生的事情,他却避而不谈。
傅玉声不想瞒着他,“她是在南京,可我又不是当真要娶她……”孟青打断了他的话,说:“我知道,我就是觉着很对不起她,想问问她现在还好吗?”
“很好,她现在身体养好了,精神也很好,每天都盼着要去内地找玉京,我简直都拦不住。”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却又忍不住要难过。
孟青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三爷,你不知道,你被关在龙华路的时候,我简直怕极了。我这辈子从来没那么害怕过。”
第310章
傅玉声突然想起在淮南时的那个梦来,心酸不已。他低声的说:“我知道,我那时不该说的那些话,你怎么会是贪生怕死的人?你都是为了我。”事到如今,他是真的后悔了,当初实在不该闹那一通脾气,现在想想,那些都算什么呢?真不值得生气。
孟青走到了他面前,缓缓的坐了下去,就好像一个生病了的人,没了力气,垂着头,喃喃的说道:“三爷,我要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我什么也不怕。可三爷,我不敢。我怕你出事,比什么都怕。我只想你平平安安的。”
傅玉声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想让他抬起头来,孟青却屏着呼吸不肯抬头,抓住了他的手腕,一动也不动。
傅玉声的心里忐忑得厉害,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他心慌意乱的哄着眼前的人:“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好好的讲给我听,不要这样吓我。”
孟青沉默了很久,才低声的说:“南京那边戴先生在找人,杜先生走之前问我,我答应了。”
这句话简直犹如晴天霹雳,傅玉声的手都在颤抖,军统的人找来,能有什么好事?他慌得厉害,想也不想就问道:“你答应这种事情做什么!”片刻之后,却又问他,“是因为我说了那种话吗?”
他悔恨极了,简直不知要说什么好,脑子里乱麻一样,竟然不知如何才好。
孟青还是不肯看他,只是说:“上海被日本人占了,总要有人留下来做点事,我有这个本事,留下来的人里应该有我一个。”
话说到这里,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种话能随便说吗?这种锄奸的事做得不好是要送命的!他气得站了起来,说:“他自己走了,留下你们在这里对付日本人?”
“三爷!”孟青喊了他一声,他心神慌乱的看着他,又似哀求,又似痛恨。孟青扭过脸去,不敢看他,低声的说道,“三爷,你听我说。”
傅玉声浑身发抖,吸着气,咬着牙恨恨的道:“你说!”
“……三爷,我听说你从南京回来,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火车都不通了,飞机天天在我们头顶上扔炸弹,你这一路怎么回来的呢?我想都不敢想,三爷,你都不知道我怕成什么样子。”孟青声音颤抖,一双手紧紧的抓在椅子上,原本就瘦了许多,青筋暴起,更显得可怕。
傅玉声不说话了,他说不出话来,他怎么敢说他是逼着家里的汽车夫开回来的呢?飞机一路轰炸,清早出门的时候,连车灯都不敢开,生怕引来杀身之祸。
孟青又说:“三爷,我没读过书,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不像三爷的朋友懂得那么多。可我戏也看了许多,戏文里说的话,讲过的道理,我都明白,也记在心里。打仗我不懂,可杀人我会。三爷给我的枪,我都练过,不敢说百步穿杨,可我的准头好,三爷放心好了,我知道轻重,不会自己送死的。”
傅玉声不料他拿自己送的枪来说话,可他的话,自己却一句都辩驳不得,一时间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三爷,”孟青说,“我真的不能走。我要是走了,不光我的兄弟们看不起我,连我也要看不起我自己的。”
傅玉声心烦意乱,恼怒的说道:“你和他们又不一样!你不是独身一个,你有我,你还有廷玉和振玉呢!”
孟青静了片刻,傅玉声的心突然不住的往下沉,然后听到孟青轻声的说,“我把廷玉送回去了,我以为三爷都知道……”
傅玉声猛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孟青还是不敢看他,低着头说:“我送廷玉回傅家了,我让他们先瞒着你,等到了重庆再说。我原以为你会跟他们一起走。”
傅玉声的心口一阵阵的疼,针扎一样,也不知是气还是恨。父亲和大哥瞒着他,孟青也瞒着他,不知瞒着他,还要赶他走。
他突然问孟青:“那你又让我去香港是什么意思?你明知道他还在粤东。”
孟青低着头,不说话。
他咬着牙看他,想要等他一句回答,可半天之后,却突然回过味来。
他站起身来,声音都在发抖,“怪不得!孟老板,原来你都替我想好了!”
第311章
“三爷!”孟青的声音不知不觉高了起来,也是急,也是气:“南京多少达官贵人都走了,偏偏就只有你!非要回上海来!你有多少条命?”
傅玉声反问他:“那你呢?你有多少条命?杜老板都走了,你怎么不走!”
孟青还是不敢看他,喃喃的说:“这不一样,我又没有牵挂。”
傅玉声真被他气着了,怒声喝道:“孟阿生!你再给我说一遍?”
他的头垂得很低,就好像将要折断的大树。
他声音很轻,自言自语般的说道,“等你去了香港,平平安安的,我就再没牵挂了。”
傅玉声不料他从一开始打得就是这样的主意,怪不得将人拒之门外,还三番四次的让韩九来劝他离开。
原来这个人那时候就想好了,决意要和自己分开。
他想起南京那个被炸平的公园,明明前些日子他才刚刚去过。他想起一路往上海这边开的时候,清晨路边那些触目惊心的尸体,还有逃难的人。还有报纸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字句和照片。
所有的这些都仿佛巨石一样轰然的压了下来,他颓然的坐倒在木椅里,失去了力气,不想再同眼前的人争吵。
“你非要留下不可,是吗?”傅玉声只觉得苦涩。
孟青嗯了一声,然后解释着:“或许再有一年半载,仗就打完了。”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没人会相信这样的话。
日本人放出话来,说要三个月灭亡中国。政府也都要迁都到西南的重庆了,国际社会上没有谁出面来说句公道话。连蒋氏都说了,中国实在的是一个弱国,要有长期抗战的准备。
政府原本还寄希望于强大的苏维埃,以为这个共产主义国家会对日宣战。但其实也不过是一场空梦。
“如果我也要留下来呢?”傅玉声徒劳的挣扎着,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听起来是他自己也没有料到的软弱,“我可以改换姓名,老老实实的呆在租界,不会叫人发现的……”
“三爷!你非要逼我把你绑着送出去吗?”孟青的眼睛发红,双头紧紧的抱着头,看起来绝望而又痛苦,象一头陷在泥淖中挣扎不出的野马,大声的嘶吼着:“你还不明白吗!我只想你平平安安的!”
傅玉声不做声了。他的呼吸很急促,好像突然喘不过气来。
孟青做得有错吗?他扪心自问:国难当头,山河故土受着敌人的践踏,早已不复完整。但凡是有点骨气的中国人,谁不想做点什么呢?若是他只顾自己,缩头乌龟一样的躲在乡下,那他就不是傅玉声认得的孟青了。
可他这样连说都不说一声,瞒着自己就答应了杜氏说要留下来,傅玉声实在免不了要恨他。
“三爷,你答应我,今晚就走!”孟青却还在逼迫他,逼他走,逼他离开上海。
“振玉呢?”他问道,声音却好像被碾碎了一样,每个字都连不在一起。
孟青抿着唇,好一阵子才说:“振玉跟着我。红花也留下来了。”
傅玉声站了起来,他的嘴唇都在哆嗦,他觉得他的魂灵就好像火焰的灰烬,就要保不住那一点点残存的余热。
他最后又问了一遍,“孟阿生,你一定要赶我走吗?”
孟青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他说:“三爷,你一定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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