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程悍说:“那个北京来的还在门口呢!我看他挺可怜的,好像挺穷,大过年的连旅店都住不起。”
“你那只眼睛看出他穷了?”程悍对关青的好心肠嗤之以鼻,“看到他手上那块表了吗?那是劳力士,没五万块钱下不来。戴得起五万块的名表,住不起五十块一晚的旅店?赶紧包你的饺子吧,你再不做饭我就可怜了!”
这一年多他使唤关青使唤的无往不利,有时他自己都产生一种关青是他媳妇的错觉,除了暖床,其余吃喝拉撒一切让他包圆。
程悍也就是个嘴硬心软的大尾巴狼,借着各种由头开门看了好几回,在第一锅饺子出锅后,程大尾巴狼端了碗饺子到楼道里,蹲下身看着邵彻,
“哥们儿,你老板给你多少钱啊你这么拼命?就算想拉我给你卖身,你也不用过年都守着我吧?”
邵彻虚弱地抬起眼皮,“我不是想守着你,我是没地儿去。”
程悍大手一伸指向右手边:“下楼就有家旅店,二十块就能住一晚,去吧。”
邵彻摇摇头,“我没钱。”
“你没钱?”程悍撇撇嘴,“你手上戴着那块劳力士抵我一年的工钱了你没钱?骗鬼呢!”
邵彻又说:“那你看,我身上除了这块劳力士,还有什么是值钱的?”
程悍上下左右扫了一圈,以他混迹夜场半年多的眼力,还真没发现其他值钱的东西。
“行吧,那你进来吧!”
☆、 第三十六章
邵彻以气吞山河之势狂扫了两盘皮薄馅大的饺子,末了还擦擦嘴,道:“饿过头了,吃和不吃都一样,没感觉。”
程悍叼着烟,简直想一脚再把他踹出去,“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去,到厨房择菜去!”
邵彻就坐到了小板凳上,拿着削皮器削一个土豆,他一双手长得分外漂亮,十指修长纤细毫无骨节,手背皮肤白皙透着青翠血管,拿着那沾满泥土的土豆,也是悦人眼目的美景。可惜那一个土豆让他削得惊心动魄,削完一斤就剩了二两。
关青赶忙把他赶到一边,程悍远远看着,就觉出此人大概是个四体不勤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可他刚才狼吞虎咽的架势,实在不像装的。
这种人做鸭子,貌似不可能。但摇滚歌手?看不出来。
那年关大爷不用值班,也来到程悍家过年。关大爷此生没见过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以为只要是北京人就一定见过大领导,即使没见过领导,也是个可以随时跟城门上的□□打招呼、可望而不可及的名门望族。
他诚惶诚恐又荣幸至极的拿出毕生拍马屁之学,对邵彻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当听说邵彻看中程悍,想让他去北京当歌手时,顿时做起程悍的爹,非要让他去首都长长见识,把当歌手当成高雅之堂的名流,把当小老板看作跟农民一丘之貉的土包子。展望灿烂的前景,规划未来的人生,鼓吹的好像他自己当过歌手一样。
那晚他们都睡下后,程悍独自在客厅放了邵彻给他的碟片:画质奇差无比,音质杂声不断,就一个台上坐了四个人,邵彻抱着把在程悍看来顶高级的双柄吉他,时而唱出他听不清的歌词,时而垂下头,长发流泻,弹奏出更高级的天外之音。
他觉得邵彻是个人物,甭管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单凭他这一手吉他就能看出他过人的天资。
“还没睡?”关青从卧室里出来,坐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看了一会儿道:“这人真厉害!那是吉他吗?我从没见过这种乐器。”
程悍不确定道:“应该是吉他吧?哎呀反正这哥们儿的确有两下子。”
两人又看了一会儿,关青又对他说:“他弹得挺厉害,唱得不如你。”
程悍嗤笑,“你见过几个歌手啊,唱歌好的多了去了!你看那什么超级女声,人才一堆一堆,什么样的都有。”
“不是,”关青转过脸看他,“你别总贬低自己,你见过几个歌手啊?怎么就知道自己唱的不好?有的人唱歌不跑调,可声音也就那样。有的人声音好,可唱歌也就那样。你不一样。你唱歌…怎么说呢,我也形容不来,就好像跟你这个人一样。”
程悍就撑着头,眼睛带着嘲讽,嘴角微弯,挺不正经问:“我人什么样啊?”
关青看着他,微笑说:“道是无情却有情,说来有情又无情。”
“啧啧啧,”程悍佩服地摇摇头,“青儿诶,你说你当年要是拿出研究我的劲头研究你的学业,你现在不也得是个高知分子,开着好车住洋房了。”
他对这一晚上他们的话毫不上心,对电视里邵彻感人肺腑的演奏权当看杂耍,表现出看完就忘,今晚过了没明晚的无所谓态度。
可关青却也着了歌手梦的魔,他踟蹰片刻,忧心又期盼地望着他,
“程悍,你去试试吧!我觉得这小半年,你看起来好像是积极向上,努力想成为一个正常人,我不是说你不正常,我的意思是…你太想做一个普通人,你学着去做生意,努力追赶潮流融入人群,好像想把你在监狱里对这个社会空白的七年全补回来。你做得挺成功的。可你太忌讳你那七年大牢的过往。
只要别人提到你坐过牢,不管他们是单纯的惊讶还是恶意,你就马上乱了阵脚,你的态度那么谦卑,好像想告诉所有人你已经悔改是个好人了你们别怕我别瞧不起我,你谦卑到都有点儿窝囊。你总觉得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曾经是个杀人犯,你那么努力地收敛你的性格,你觉得你表现得像个普通人,可是你在他们面前根本抬不起头。
而且你本来就不普通!邵彻说得对,你不该是为了蝇头小利就斤斤计较的俗人,你应该是那种即使没钱也活得开心自在的人。
所以你为什么还要留在家里?这里这么小,不管是街景还是人都十几年一层不变,你留在这个谁都认识谁的地方,你真的感到舒服吗?还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敢面对外面的世界?你别告诉我你不想出去看看,你现在就是害怕,你怕你出去了更是个跟不上潮流的劳改犯,你害怕这个世界日新月异的变化展现在你面前从而提醒你你跟这个社会七年的断连,然后你一败涂地被这个世界遗弃。
可你想没想过,你在这个小地方,跟一群只知道家长里短的人打交道,你的眼界就是狭隘的。你去大城市,也许它会让你惶恐,会觉得自己特别渺小可有可无,可你看到的东西是多的、目光是远的,即使你发愁,你愁得也是未来,不是无法改变的过去。在那里你不必担心别人知道你坐过牢,即使他们知道也连鄙视你的精力都不会给你。
程悍,你也根本不必遮掩你的过去,坐过牢没什么,你已经为你犯的错付出你应付的代价,法律判定你现在可以重新做人,你不该抬不起头,你该堂堂正正地接受你的过去和未来,告诉那些心怀恶意的人:我坐过牢怎么了?老子就是坐过牢杀过人!可法律承认老子现在是个正规公民,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在乎你们的眼光!”
电视机的光斑驳地照在关青的侧脸,他澄澈的眼睛像有五彩斑斓的鱼群游过,令程悍看到了许多未知的可能和感情,
“去看看吧,你会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它会包容你过去的错误,会给你的未来一个机会。在那里,你重新找回你自己。”
新年夜的安静只持续了几个小时,当清晨来临时,鞭炮的响声便跟着一起来了。程悍起床时关大爷正在给他们热饭,老头儿年迈的脸上布满沟壑纵深的皱纹,他一双眼睛已开始退化,时刻都溢满浑浊的泪光。
“悍子,放挂鞭,开门炮仗,初一嘛,咱也得喜庆喜庆,去去晦气,新年新气象。”
程悍点点头,披件羽绒服就到楼道口去,外面是遍地银妆,雪白的地里随处可见鞭炮崩裂后的红纸,他在自家窗下点燃炮仗,听那劈里啪啦热闹的声音撞在耳膜,火星四溅在他的眼底。
去看看吧,程悍对自己说,关青其实把他想的太好了,他其实没那么洒脱,或者说现在不洒脱了。可为什么呢?阳光将屋顶的雪照成金子似的闪闪发亮,空气那么冷冽,跟刀子般冲进过肺部洗净五脏六腑。
那就去!程悍心想,老子活了这么大,小半辈子扔在这鸟不拉屎巴掌大的破地儿,大好的年华全他妈送给了监狱,现在也是正经公民一个,我凭什么不出去看看?有什么好怕的!坐过牢杀过人怎么了?要怕也是别人怕我,我怕个鸡|巴!
他回家直接进了邵彻那屋,这位爷的长发跟渔网似的缠在他睡姿可观的身上,他粗鲁地推醒邵彻,
“去洗把脸,我有话问你。”
邵彻迷迷瞪瞪的洗了脸,过程中还在想这哥们儿不仅嗓音霸气,人也这么牛哄哄,天生自带使唤人的不要脸精神。
他坐在程悍面前,程悍就问:“你说的那个乐队,目前是怎么个状况?我要是去了,你打算怎么安排我?”
邵彻思索片刻,表情有些凝重道:“我现在担任乐队的主唱和主音吉他,但我唱的不好。你去了就是主唱,我会让你先跟乐队磨合一段时间,不可能你一去马上就可以正式演出。吃住…乐队会管,但是我先跟你讲清楚,我们现在很穷,条件不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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