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帷握住薛慕手摩挲着,笑道:“卫公子昨日未戳穿我们的玩笑,亦是妙人。”
卫武彰哈哈笑了起来,瞥到苏帷握住薛慕的手,眼皮又抖了抖,故作不经意道:“苏公子和薛公子感情甚佳呀!”
苏帷给薛慕顺了顺披在肩上的发,淡淡道:“情同并蒂。”
卫武彰咳嗽了下,艰难道:“我等萍水相逢,小弟我有句话,说来有些唐突,原本不该讲的。只是天地之大,竟能有缘得遇,且我与诸位颇觉意气相投,于是若是不说,倒有些不吐不快,如鲠在喉之感了,不知苏兄可介意否?”
苏帷看他一眼,淡淡道:“卫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卫武彰一拱手,“薛公子与苏公子之情谊,是否与那男女之情相似?”
苏帷坦然道:“说是相似其实不大准确,我与他的感情与俗世中的男女之情一般无二,皆是真心相付,两情相悦,并无甚值得纳罕之处。”
卫武彰道:“只是身为男儿,总得继承香火,开枝散叶罢,不然来日下地,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苏帷反驳道:“我上头有个兄长,膝下已有二子,散叶之事与我无碍。”
卫武彰苦口婆心道:“纵是上有兄长,到得婚嫁年纪,总归要遵从父母之命,成家娶妻,这个世道,男子之情,甚为艰难呐!”
苏帷不以为然,“家严家慈对我并无过多苛求,只望我一生顺遂安乐,是否有妻有子并不强求。”
卫武彰拍腿喟叹,“如此开明之父母,当为之击节赞叹!”而后却又皱眉道,“只是苏兄你身无挂碍,自然可以恣意随心。但若是薛兄的双亲希望他能延续香火呢?”
苏帷摇头,“他跟师父长大的,并无双亲。”
卫武彰眼圈有些发红,“那若是薛兄的亲人来寻着了他,寄望他能护住他家这唯一的血脉,又该如何?”
苏帷不言语了,转脸看薛慕。
薛慕将头往苏帷肩上靠了靠,面无表情道:“既然当初遗弃了我,自那时起便不是亲人了,我又怎会听从个外人的意见。”
卫武彰着急道:“不……不是遗弃!”
见几人诧异地望着他,忙缓和了下情绪道:“哪有不心疼子女的父母,想来薛兄家人当初未能将你带在身旁,定然是有甚么苦衷的。”
薛慕紧了紧握着苏帷的手,苏帷心里暖了暖,嘴角带上了两分笑意。
薛慕淡淡道:“有苦衷那就相认罢,只是相认归相认,若是为个劳什子的传香火,便要逼我去跟不相爱的人交合,那于我而言,这父母便也不再是父母了。”
卫武彰脸色僵了僵,而后勉强笑了笑,“薛兄真是个通透人。”
薛慕不置可否,只是向苏帷那边又靠了靠,换个舒坦的姿势闭目养神起来。
苏帷瞥了眼卫武彰,明明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公子哥儿,此时颓丧起来,竟带了几分沧桑之感。
此后几人一路无话,连最爱胡闹的林立之也乖乖缩在角落不吭声。
过了一炷香时间,只听得车夫“驭”的一声长啸,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苏帷挑开车帘往外看了看,雨势滂沱,两丈外是一道雅致的小门,门前是片荷花池,池子里的荷花被雨滴打得东倒西歪,水池中央是一条小木桥,一边连着小门,一边延伸到几人所乘的马车之外。
卫武彰在车内箱笼中翻找一通,惊呼道:“呀!前儿备在这箱子里的伞为何不翼而飞了?”
车夫在帘外回道:“老板,你上回让我清扫的时候拿出去啦。”
卫武彰一脸歉意,搓着手道:“这也没伞,只能几位先暂时委屈下,咱们淋雨过去,进了水榭我给各位寻些干爽的衣裳如何?”
苏帷道:“自然客随主便。”
而后几人下了车,在滂沱大雨中穿过小木桥,进了水榭。
路程虽短,但雨势极大,是以几人衣裳都有些浸了水。卫武彰忙吩咐丫鬟去取了干净的衣裳,而后点了三间厢房让他们各自更衣。
三人亦无异议,便先后入屋更衣。薛慕脱下上衣,露出线条漂亮的肩背,而后突然单脚一点,一个纵跃踢破了左侧的雕花格子窗。
卫武彰躲闪不及,颜面被踢了个正着,向后飞出去十余尺,扑通落在泥泞的地下。
☆、二十二
听闻响动,苏帷林立之迅速赶了过来,见薛慕光|裸着上身站在窗棱边,苏帷微微眯了眯眼,林立之吹了声口哨,“嫂子真是好风采!”
苏帷面无表情觑他一眼,林立之立马缩到墙角,殷勤找补道:“娘您赶紧穿上衣裳吧,别光图凉快,身子要紧,要是闹个头疼脑热的,有人可要拿我撒气了!”
薛慕嘴角抽了抽,蜇足回身,拿起衣衫披上,苏帷上前给他系上腰带,又紧了紧衣领。
二人行至卫武彰跟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卫武彰全不在乎一身狼狈,颤抖着起身,潸然道:“少爷,我终于找到你了!”
薛慕指了指自己,问道:“少爷?我?”
卫武彰啄米般点头,脸上泥水甩了出来,溅到薛慕衣衫上。卫武彰想也未想,立马伸手给他擦拭,于是薛慕原本只有几个泥点子的雪白衣衫上,霎时间又多了个脏手印。
薛慕看不下去了,出言道:“卫公子此番作为想必另有情由,我先前把您当成了偷眼宵小,故而出手稍重,有甚冒犯之处万望海涵。有什么话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如您先回屋正一正衣冠,我也先整理一番,稍后坐下详谈如何?”
卫武彰忙道:“好,好,我……我先去换件衣裳,少爷您稍待片刻,我即刻便回!”薛慕对他点点头,卫武彰回了一礼,而后匆匆寻了间厢房,唤丫鬟取了干净衣裳。
苏帷笑着揶揄,“少爷?看来薛兄也是大户人家来的,认了祖归了宗,可不能嫌弃我和你门不当户不对了。”
薛慕笑,“糟糠之妻不下堂么!我这点操行还是有的,真要富贵了,顶多取个十七八房小妾,你还是正房,我把你供在后院里,替我统领诸小,你看这可还行?”
苏帷笑着上前拧他脸蛋,假作气愤道:“好啊,你竟然是这样个负心薄情之人,我一心一意跟了你,你竟然还要另觅花丛!看我不撕了你!”
薛慕笑着任由他捏着,回道:“好了,不玩笑了,我们跟他萍水相逢,他又形迹可疑,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还不一定。不管他说什么,暂且先听着罢,回头再仔细计较。”
苏帷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亲,“我省得的。”
薛慕衣衫上被盖了个手印子,丫鬟又送了一套袍服要他换,薛慕犯了懒,婉言谢绝了,将就穿着,边和苏帷插科打诨,边等着卫武彰。
过得片刻,卫武彰换了身簇新的衣衫,撩摆跨进了门槛。
三人略客气一番,而后各自就坐,丫鬟送来了茶果,林立之也大模大样坐到了桌边,摸了把炒瓜子磕着,一副等着听秘闻的德行。
卫武彰尴尬地觑了觑林立之,对薛慕委婉道:“此事干系重大,少爷您看……要不我们主仆俩私下聊聊?”言下之意是连苏帷也不方便听了。
薛慕摆了摆手道,“不妨事,无事不可对人言,况且此间都是挚交。”听闻薛慕将自己也算在了至交好友之中,林立之嘎嘣一声磕开粒瓜子儿,得意洋洋道,“对,都是熟人,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我嫂子都不介意了,卫公子你也敞亮点儿呗,没的枉做小人了。”
林立之一番话讲得没心没肺,卫武彰就有点尴尬了,苏帷抬起下颌朝门外点了点,“你先出去。”
林立之不吭声了,缩在桌上咬着瓜子壳,磨磨蹭蹭就是不走。
薛慕对卫武彰笑了笑,“他说话不过脑子,你别介意。都不是外人,有话但说无妨。”
卫武彰点点头,言道:“少爷你肩上有个印戳,可有注意过?”
薛慕点头,“注意过的,早先以为是胎记,后来阿帷替我仔细揣摩过,说像是烙铁烫的。”
卫武彰不愿细想苏帷是如何替他仔细揣摩的,端起茶盏喝了口,定了心神,道:“不是烙铁,是烧红的印章。”
林立之插嘴道:“那跟烙铁也差不离了。”
卫武彰继续道:“当年老爷带着奴才和少爷逃难到蜀地,被贼人追杀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少爷您尚在襁褓之中,奴才我也将将六岁,不到七岁,除了抱着您哄着你,也帮不上忙。当时真的是弹尽粮绝,老爷带着我们躲在深山里头,正值隆冬,夜里冻得人骨头疼,山货野物全没有,只能吃草根咽树皮,生生给人熬成了一把枯柴。我和老爷还扛得住,但少爷您尚年幼,才这么点大,”说着拿手比了个长度,“天天喝点雪水野菜汤,原本白白胖胖一脸福相,饿得面黄肌瘦,就剩一口气了。”
竖起手指比了个一,悲戚道:“后来实在没了法子,眼看您就要过去了,老爷咬咬牙,忍痛把您寄送到一户山野农家之中。老爷常讲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可那回他怕您吃亏,见那农户有些不情愿,生生给人磕了三个响头,求人家善待您,立誓往后必有重谢。怕往后找您不见,向农户借了火,把印章子烧红了,狠心给你肩上盖了个章,就为往后来寻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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