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唐觐还是说得有点儿对,有些事情,只要你不在乎,就不会受到伤害。就像现在,别人猜出他的窘境,他已经不会感觉到难堪了……不过,这也许只是难堪到麻木了而已。
未婚先孕,独自一人来药流,这件事有自己的身世难堪么?如果没有,那让人知道也没什么所谓。又或者,那样的身世很难堪么?如果没有,那么厚着脸皮继续苟且偷生也没所谓。一边往楼上爬,心里一边这样说,程潜发觉,自己是否太久没做运动了?快速的心跳和汹涌的血流令他感觉难受,但好像又带给了他力量,让他在一次次迈步中变得铁石心肠,让他感觉自己逐渐冥顽冷酷……就好像,就算唐觐此时站在他面前,他也能很决绝地说出来,我不喜欢你,我不想跟你在一起,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世事总能让人变得冷硬,是不是?就像现在,为了将唐觐的心思一举击溃,他正努力地把肚子里的这小东西扼杀掉。就像置身度外似的,只是玩一个游戏,比出手指,“嘭”的一下,自己的孩子就死掉了。
无限放大的喘息声中,程潜仰起脑袋,发现自己又爬到了最顶层。他的头开始晕眩了,脚下一阵突兀的虚软感,接踵而来的,是小腹处诡异的发冷,以及胃部一阵阵的呕吐冲动。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扶住楼梯扶手,脚下发软地往楼下走,程潜努力忍住恶心的感觉,让自己尽量不要吐在楼梯上。踉跄着走到四楼,撞进周医生的诊室里,里头坐着一个年轻的Beta女孩子,也在哭,不过被他吓了一跳。见他发作,周医生赶紧站起来,叫小护士拿了个塑料小盆给他,让他到卫生间去接住流出来的东西。
“一定要全接过来给我看啊,流不干净还得清孕囊的。”
浑噩之中,程潜没听懂什么意思,只急促地点了点头。一进卫生间,他就忍不住吐了,将一小时前吃的三明治全吐了出来,扶着马桶呕个不停。同时,小腹一阵一阵地抽搐、发冷,好像有什么东西慢慢流了出来,随即而来的,是内脏被揪紧一般的疼痛感。他疼得面颊发白,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得伸手抓着卫生间的把手奋力将身体拖拽起来。忍着疼痛把盆放好,程潜咬住牙,不禁痛苦地□□一声,裤子脱到一半就受不住地跌坐了下去。这时,小腹里开始天翻地覆了,那种痛……程潜绝望地想,是不是生宝宝就这么痛?宝宝……宝宝,你是恨我把你放弃掉,所以要我痛这么一回,是不是?
小小的胚胎,11毫米大,就能这么厉害,如果让你长到九个多月,你岂不是要痛死我,才会心甘情愿地出来?疼痛之中,程潜为自己荒诞的想象笑了出来,他白着嘴唇,像哭那样笑。他的宝宝,这么不甘心……他又甘心么?他也想留下这小东西,但他敢么,他能么?忍了许久的眼泪,此时终于借着疼痛汹涌而出……程潜无声地呜咽着,耳中清晰地听到有东西掉在了盆里头,粘稠的血液,夹着某些块状物,一丝丝抽走他的力气与体温,让他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凉。
结束了,没有宝宝了……没有了。
周身冰凉,四周逼仄。狭小的卫生间里,血腥味逐渐弥漫。外面的水龙头一滴滴地淌着水,发出空洞的声音,程潜仰着头,突然间想到……如果自己懦弱一点、无耻一点,是不是就会像妈妈那样,为了保住宝宝,放下羞耻,放下道德观念,去依附一个有钱有势的人?
……如果真是那样,待到宝宝长大了,他也会像自己这般,憎恨自己的生身之人吧。
还好,还好。程潜慢慢地笑了出来,依旧是像哭一样难看。宝宝,还好你没了。
离开医院已经是傍晚五点多。
药流没流干净,周医生看过之后,又让他去清了一下孕囊。冰凉的铁管子,从后xue一直伸到生殖道里头,戳进孕囊里,将里面残留的碎块一点点吸走。身体里凉到彻骨的感觉,一直到下了手术台都还鲜明得瘆人。开了消炎和补血的药,裤子里垫着卫生棉,程潜木然地穿上衣裤,谢过周医生,慢慢地走出医院,走进了风里。
天色慢慢暗了,程潜在附近的公交站牌等了一会儿,在寒风中挤上了车子。他穿得不够多,身体的冷意从骨子里头冒出来,捂都捂不暖,只能在车厢内的人群里摇摇晃晃地挤着,奢求能分到一点温度。身下还在淅淅沥沥地渗出血来,那感觉难受又别扭,就像杀人罪证被遗留在犯罪现场了一般,时刻提醒着他,刚刚在医院犯下了什么罪行。
下了车,沿着昏暗的街道慢慢往前走。小腹泛着隐痛,症状一直没有缓解。程潜裹紧衣服,乏力地约莫走了三四公里,终于才走到了九安街口。街里头很安静,不时有小孩儿的吵闹声从某个温暖的窗口溢出来,大家应该都在吃晚饭了。慢慢走近楼下,程潜抬起头,看见那儿停着一辆熟悉的车子。黑色的奥迪,常见的车型,车子旁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依旧那么帅,那么英俊潇洒,在夜色的映照下就像个好看的吸血鬼伯爵,一如当初自己在医院第一次见到他。
“你好,我是唐觐。”
自己的直觉一直都是对的——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离这个人太近。
谎言
看见程潜,唐觐原本倚靠在车边,这时立即站直身子,脸上露出一个松了一口气的关切笑容,快步向他走来:“……程潜!”
这时候夜色已经很浓了,他看见程潜站在路灯下头,光线从他背后投过来,照不到他的脸。程潜本来慢慢走着,看见他,脚步便停下了。唐觐心里本来就有忧虑,此时见他这般,便立即感觉到不对劲——这种感觉不是说程潜心情不好,又或者被谁恐吓威胁了,而是他整个气场都不对,非常低落,非常消沉,好像刚刚从地狱里走出来一般。
“唐觐,”他说,声音平平的,带着一点儿嘶哑,和异样的冷淡:“我有事跟你说。”
“嗯,我知道。”不知为何,唐觐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隔着三米的距离看着他。在这儿勉强能看清他脸,脸上很平淡,没有任何表情。他斜背着书包,就像刚刚上完课那样,不带任何情绪地说:“我前几天去了医院——”
“嗯,”见他这样,唐觐心里莫名地有些慌了,但还努力维持着镇定,耐心地听他说话。但程潜不知为何停顿住了,他眼神痛苦地一闪,用力抿紧唇,垂下视线,好像哽住了那般。唐觐不由一急,脚下往前一步,缓声问出自己的猜想:“你是不是……怀孕了?”
程潜身形僵住一瞬,眼帘倏地抬起来,里头情绪晦暗不明,回答得十分不甘愿:“……嗯。”
得到他肯定的答案,那一刻,唐觐心头一紧,一股畅快的酥麻感如电流般蹿遍全身,就好像……那晚将发情的程潜用力涌入怀中那般。极度庆幸的幸福感觉,期待已久的事情成了真,心头高兴得有些飘飘然了。之前在飞机上,他就想程潜会不会是怀孕了?如果真是那样,那宝宝……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粉嫩婴儿的乖巧模样,唐觐当时就激动得难以自制,差点儿就想打电话给李越提个醒儿了。现在猜想成真,他不由恍惚地笑了出来,眼中充满了激动的爱意,伸出手走上前,想将程潜拥入怀中……但程潜却抗拒地僵着脸后退一步,躲开了他的动作。
“……唐觐,我要跟你说的事不是这个。我想清楚了,我还是不跟你一起了,你另外找人吧。”
他说得平静,就好像是公事之间分组合作一样。唐觐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一会儿慢慢地收回来,喜悦的脸色被生生扼住,变作沉缓的艰涩:“——为什么?”
“我没办法不在意,唐觐,你说的那些……我做不到。”直直看着他压抑着疑惑的漂亮双眼,程潜一字一顿地说着,脸上没有表情,心中却痛如刀割。好像有一只手用力攥着他的心脏,狠狠拧动手指,那痛感几乎逼得他渗出了冷汗,却又让他分外清醒,清醒得残忍:“我一直想,如果你是个普通人就好了,那样我能安心些,但你……你不是,你是唐觐,所以,我们还是算了吧。”
话音落下,昏暗中,两人之间一时寂静得可怖。唐觐紧紧地盯着他,想从他眼里看出一丝不确定,又或者是逃避的情绪,但偏偏程潜不闪躲,眼神就那样直直地迎过来,看上去就像另外一个人,只是披了张程潜的皮而已。唐觐咽一下喉头,有些艰涩地笑笑,故作轻松地道:“程潜,你这是在暗示我放弃家庭么?”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戳破他装傻的举动,程潜紧咬着牙关,嘴唇忍不住瘪了一下:“我很懦弱的,你应该也清楚,那些闲言碎语……你可以不在意,但是我会一直记在心里。如果跟你在一起,那就意味着,我这辈子都会遭人非议……那样我受不了的。”
“而且……唐觐,我回想了一下,我们之间,确实也太莫名其妙了。”
说到这儿,程潜有些紧张地咬一下唇,脚下站直了些,腰背也僵硬了起来:“我好像……不是那么喜欢你的,从一开始就是。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你在我心里,应该一直就是‘唐喻的哥哥’这个身份,一个不那么熟悉的朋友罢了。而在那之后,我也是被你绕住了——不过是标记而已,我还可以去戒断的,不一定非得跟你在一起。而且,即使到了现在,我对你的感觉,也……不是心动。实在要说的话,应该只是……感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