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深,程家……再也不见!
死灰
“周医生,来上班啦?”
“嗯,今天我坐诊。”
在走廊上跟小护士们一一打过招呼,副科周主任走进办公室,放下手提包,换了衣服就准备坐诊上班了。今天是周日,来的人不多,她翻看一下门诊病例,刚说站起身去接点儿热水冲杯茶喝,外头突然寒气森森地撞进来一个人。周医生吓了一跳,忍不住语带责怪地道:“哦哟,你们这些小年轻,怎么莽莽撞撞的,门都不知道敲一下?”说着,她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前两天来看过病的那个大男生。
“哦,是你啊。怎么,决定把胎流掉了?”见怪不怪地走到饮水机那儿,给保温杯里接了大半热水,周医生揉揉腰背,慢腾腾地走回来。那男生弓着背坐在那儿,表情木然,一看就是在恋人那儿受到了打击,连说话的语气都生无可恋了似的:“嗯,做药流吧。”
“你可想好了啊,这两次药吃下去,你肚子里的那小东西可保不住了。”坐下来,周医生虽然这样说着,可手里已经打开电脑给他开药了。那男生双眼如一潭死水那般,定定地看着电脑屏幕,一言不发。这种情况在副科见得多了,周医生早已见怪不怪。年轻人啊,青春躁动,又不做好防护措施,中了标之后,一方又不愿负责任,于是就会变成这样。这男生还算好了,以前有些小孩儿,直接在她面前就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诉苦,她这副科医生,反倒成心理医生了。
将药单打印出来,递到他手里:“喏,这是药单。你到下头交钱拿药,再到我这里来。”
“嗯。”行尸走肉一般站起身,那大男生微微弓着背,疾步走出去了。看着他的背影,周医生伸长了脖子,良久,悠悠一声叹出来:“这些年轻人啊……”
药流的药一共是六颗,现在先吃三颗,四小时后,再吃三颗。程潜遵循医嘱先吃了三颗,随即就开始在医院里四处走动。周医生要他多爬楼梯,他就在门诊部这边的大楼里,寻了个僻静处的楼梯反反复复地爬,直走得双腿疼痛,都还不停下来。
上次快要走时周医生拖着他做了个血常规和阴超,说是看看身体情况以及胚胎大小如何。具体的情况他忘得差不多了,但有一点他一直记得很清楚,医生说他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只有11毫米大,很小很小,与寻常同天数的胚胎相比小了5毫米左右。
在楼梯间里爬得气喘吁吁,额角流了好多汗,程潜死死咬住牙关,强忍住眼中的酸涩,努力让自己不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怎么可能止得住呢?他来这里,就是为了扼杀这小东西的啊!这个不合时宜、不应该出现的胚胎,在他肚子里待了四十多天,才这么一点点大……想到自己前段时间做的那些蠢事情,吃感冒药、退烧药,甚至注射Beta激素,程潜停下脚步,扶着楼梯扶手,心里就酸痛得要喘不过气来。
那是他的宝宝,因为他的粗心而失去了所有生存机会的宝宝……
奋力止住心中的酸涩,程潜咬着牙抬起头,望着头顶上那一层层的楼梯,迈着艰涩地步子继续往上走。肚子已经开始不大对劲儿了,有了一点酸痛的感觉……他知道,那应该是小东西的胎盘在慢慢松动。
气喘吁吁之中,衣服口袋里,手机“嗡嗡”地震动了一下。程潜低喘一声,几乎要跪倒在台阶上。他伸手挂住楼梯的栏杆,摸索着掏出手机,看见是一条短信。而不出他所料,这短信……是来自小东西的另外一个父亲,唐觐。
一个下作之人的子女如何跟天之骄子站在一起?昨晚回去后,程潜一身冰凉地坐在门里头绝望地想了很久。而结论是,他想不到任何答案。唐觐曾说,不要在乎那些与你无关的人说的话,他们不过随口一说,不值得为那些不负责任的话而伤心。但万一那不是随口一说呢……?那些话是来自于受害者,是被自己母亲的肆意妄为而伤害了的人,自己作为子女,难道能逃过这责难吗?
不在乎,就不会受伤害……谈何容易!他从来都做不到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即使有些事不是他做的,即使他也是受害者之一……但大道理并不适用于每一个人。有些事情,唐觐做来轻而易举,他却缺少最基本的底气。
想通了这一层,当初听信唐觐劝慰的自己就像一个笑话。程潜感觉,他就像是个温饱都没能解决的人,在向成功人士讨教生活的意义。他们说,你要有追求——但饭都吃不饱了,还谈什么追求?那一刻,程潜才猛然发现自己与唐觐之间的差距,那么宽,那么深,根本不是奋力跳跃就能跨过去的。而如果他试着去跳了,结局不会是到达对岸,只会是掉下去。
……还在妄想什么?美梦该醒了,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还念着要跟他在一起吗?
握紧了手机,程潜紧抿着唇,心里一横,没点开短信,径直又塞进了口袋里。
来吧,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他没回复你么?”
看唐觐一脸忧色,罗伊人一边慢条斯理地啜饮着红茶一边瞥眼轻笑。大清早的就收到宋世明消息,说在街上碰巧看见程潜进了医院,神情间好像是出了大事的样子。想到上次与程潜交谈,言辞中他似乎与唐觐还没什么身体接触,罗伊人就不禁觉得那小男生是不是背后做了什么对不住唐觐的事。于是,趁着早餐时间,她就状若不经意地将这消息透露给了唐觐,果不其然,他神情间变得严重了。
发出的短信一直没有回复,再打电话过去,也被立刻按掉。唐觐沉默地放下手机,抿着唇思索一阵,随即了拨通秘书的电话:“帮我订飞回申城的航班,立刻。”
“喂!唐觐,你……”没料到他居然要立即回去,罗伊人惊得放下茶杯,差点儿把里头的茶给泼了出来:“待会儿要跟教授去参观的,弄得好今天晚上估计就能签了,你这时候跑掉算什么事儿?!”
“我说了让你别动他,你听不懂我的意思是不是——”突然面色狠厉地看向罗伊人,唐觐眼里猛地溢出了煞气。他的手紧握成拳,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材将罗伊人震慑了一瞬,但立即又大声辩驳起来:“又不是我害的!他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他自己清楚!我不过是有朋友恰巧看见他进医院而已,关我什么事!”
唐觐不语,依旧紧拧着眉瞪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也许是相信了罗伊人的辩解,神色慢慢放松了些许:“……你最好什么都没有做。如果我回去,发现宋世明掺和在里头,你也别想摆脱干系。”
“我……”被他一语道破关键,罗伊人眼底一慌,生怕他误会了自己与宋世明的关系。但唐觐压根儿就不关心这个,他只别开脸,神色沉凝地望向餐厅外头高楼林立的城市风景,思绪早已飞到别处,完全没了跟她啰嗦的心情。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周医生午休完,回到诊室,就见程潜面色发白地坐在那儿等她了。将那三颗药拿出来,倒了杯温水让他服下,周医生看着他如死灰一般的眼神,叹口气,问:“待会儿药流完,要垫卫生棉的,你准备好没有啊?”
“卫生棉?没有……”木木地抬眼望她,程潜很茫然似的,好像从没听说过这个东西。虽然男性Omega不会有月经这回事,但他怎么也不查查药流该带什么必备品?无奈地摇头,周医生只得说:“行行,待会儿我帮你跟小护士她们借两三片先用着,晚上回去你记着买啊!哦,还有纸巾,这药发作起来很痛,你可能会吐的……啊,你中午吃东西没有?”
“没有……都没有。”摇摇头,程潜又垂下脸,讷讷地不说话了。见他这样,周医生是想骂也骂不出,只得带着他去问那些小护士,有没有面包干粮之类的。最后要了个三明治回来,连带着两包纸巾和三片卫生棉。将这些东西一股脑儿塞到他怀里,周医生看了看时间,说:“你快把三明治吃了,半小时后继续爬楼梯,不过别跑远,有反应就马上回来,啊?”
打开三明治包装慢慢吃着,程潜努力忍着眼中的酸涩,吸吸鼻子,用力点了点头。他是把什么都忘记了,这些事情医生明明有嘱咐的,但经过昨天的事,他全都忘了,就记着要把宝宝流掉,在唐觐回来之前流掉……伸手抹抹眼睛,把三明治胡乱塞进嘴里,他努力嚼着、咽着,借此来把眼泪噎回去。周医生看他吃得这般急,忍不住伸手摸摸他脑袋,无奈地安慰道:“别急,别急啊,没事,慢慢来……以后可要爱惜自己了,别又怀上,来这儿受这份罪。我跟你说啊,这世上,谁都信不过的,在一起时哪个不会花言巧语?出了问题,撇得比谁都快……自己对自己好才是真的。有些事啊,不能指望别人,自己的日子要自己过好喽,知道吗?”
“……嗯。”闷声点点头,程潜胡乱擦一把眼睛,莽莽撞撞地站起身,说:“医生,我爬楼梯去了。”
“哎,好,记得别跑远啊。”周医生话音未落,他人影已经消失在门口。
下午,医院的人已经开始多了起来,陆陆续续从楼梯上走过。程潜不知疲倦似的爬着楼,上来又下去,下去又上来。有病人往返两趟,看见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还在走,忍不住掩着嘴发笑,又或者猜测他究竟是来看什么病的。有些人猜出来了,说是在做药流吧,药流就是得这样的……以往,若被人知道这种事情,程潜肯定觉得难堪到要钻到地缝中去。但此刻,他已经没有感觉了,耳朵里只剩下心脏搏动的声音,快速而汹涌。周围的人声、嘈杂声,一切都很远很远,被隔绝在某种介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