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两相对视,彼此之间长得并不像。应该说,程家三兄弟,就没有一个是长得像爸爸的。程匀像妈妈,程潜据说也是;唯一的例外,程深,也只是下巴和嘴巴长得像他而已。见他深深地望着自己,程潜有时候都怀疑,他究竟看见的是谁?是自己,还是当年他那个……天真而傻气的情妇。
“阿潜……你,别怪你姜阿姨。”凝视良久,程余远疲惫地垂下眼睛,说出来竟是这样的话:“她记恨我,记恨你妈妈,所以才做出那样的事……错应该在我,当年是我没有处理好。”
程潜还当他是要说什么……居然是为姜西娜开脱。他猝然垂下头去,难以控制地苦笑了一声。程余远听见,脸上一下子尴尬起来,就是那种——父亲被子女轻视之后的反应,窘迫、如坐针毡,还带着一点恼怒。他难堪地撇着嘴角,眼神有些埋怨似的剐了程潜一下,好像在责怪他的不知好歹:“她确实做得不对,但你也没有被……那个嘛,就别再惦记着了。好歹是一家人,到年底了,该聚的还是要聚,别一直带着情绪,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看看……这就是他的父亲,不辨是非、颠倒黑白。颜面,面子,这就是他的全部,他在意的所有事情——慢慢抬起眼,程潜此时已经掩饰不住里头的冷意与苦意,那眼神甚至吓了程余远一跳。看着眼前这个稍显羞恼不安的中年人,端正但粗鄙的这样一张脸,眼角刻着明显的鱼尾纹……程潜实在想不明白,他的母亲,当年究竟看上了这人哪一点?容貌吗,钱吗,还是甜言蜜语?又或者,他的妈妈真是个跟程余远一样粗鄙的人,他们只不过是物以类聚?
在程家,程潜的母亲似乎一直是一个禁区,没人敢提及。唯一常常惦记着的姜西娜,每次说起,都是用不屑而憎恨的眼神往他身上一剐,然后用鄙夷的语气啐道,那个贱人。程潜小时候不敢问,长大了不想问,然而现在,他真的忍不住了——他不信,不信自己妈妈会是自己想的那样,那样肤浅而鄙陋。
“……我已经不在乎姜阿姨怎么看我了,”望着程余远焦躁的脸,程潜声音平静而冷凉,好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我只希望你告诉我,我妈妈……她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慢慢出现了一丝波动,“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她,我只知道她叫文樱,再多的……就是姜阿姨,一次次地说她是个贱人……我只知道她是个贱人。”
“你……”程余远身子一顿,脸上露出了一丝动容。他僵坐一瞬,随即叹息着撇开脸,站了起来:“你妈妈她……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了。”他走到书架一端,犹豫着抽出一本书,从里头拿了个什么东西出来:“我……藏了一张她的照片,你看看吧。”
伸手接过那张相片,程潜按捺着心中的激动,屏息着看清了照片中的人——已经有些褪色的画面,一个清丽优雅的女孩立在树下光影之中,好像是在等人。她是个好看的Omega,身材高挑,穿着朴素的白色及膝连衣裙,小皮鞋也是普通的样式,却偏偏显得脱俗而清新。她一头微微卷曲的长发,鹅蛋脸,眉毛弯弯的,是未经修饰的模样,一双杏核眼望着别处,小嘴微翘着,神情间顾盼神飞,又带着一丝高傲。程潜傻傻看着,双唇忍不住颤抖起来,眼睛也隐隐湿润了……他没想过,没想过自己的妈妈会这么好看、这么脱俗。同时他又更痛苦——看上去这样优秀的人,怎么就,就给程余远做了情妇?
走廊上突然响起脚步声,程余远赶紧把相片一把抢过来,飞也似地夹到书里,塞回了书架上面。来的人应该是姜西娜,因为程潜听见她在门口又冷厉地“哼”了一声,但他已无暇去顾及了。他撑着额头,牙关紧咬,眼泪却控制不住地溢出来,打湿了眼眶周围的肌肤。
之后程余远又说了些冠冕堂皇的扯蛋话,程潜已是听不进去了。正准备离开时,程深正好回来,看见他微红的眼眶,还了然地挑了挑眉毛。姜西娜本来冷着脸坐在沙发里,见了儿子,立刻殷勤地站起身迎上来,故意膈应程潜似的对他高声嘘寒问暖。程潜木着脸,根本不看她,只低着头静静往外走。见他这般,程深根本顾不上搭理姜西娜,把刚脱下来的鞋又穿上,追着就出去了。
“哎,深儿!”尖利地喊一声,却见程深在园子里追上程潜,还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姜西娜暗骂一声“贱□□”,一口银牙都要咬碎,昨天刚做的指甲都差点在掌心里攥断了。
外头大理石路上,程深把哥哥拽得回过身来,脚下都有些踉跄。他喘息一声,双眼灼灼地问:“他跟你说了什么?”
程潜神色木然地看着他,好像没听清似的:“什么说了什么。”
“程余远!他跟你说了什么狗屁话!”一瞬间丧失耐性,程深脸色一沉,哑声低吼了出来。听他说狗屁话,程潜怔怔地看着他,突然间嘲弄地轻笑一声,凉凉地道:“他是你爸……你却说他讲的是狗屁话。”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聪明人。”冷冷地哼一声,程深不屑地撇开眼,并不以为意。那傲慢又笃定的模样,看得程潜心里一瞬间酸涩了起来。他们明明是兄弟,为何性格这么天差地别?如果他能像程深这样,这么嚣张桀骜,不可一世,姜西娜会不会怕他一点?他会不会就更有勇气……尽早脱离程家?
“哈,你还真敢这么说。”不知所谓地露出一个凄苦的笑,程潜脚下发虚地转过身,又准备往前走了。程深眼睛一瞪,抢前几步拦住他,呼吸急促得有些诡异。他用力盯着程潜微红的双眼,深深呼吸一会儿,眼神中竟压抑不住地……慢慢流露出了一种,赌徒一般的目光。
“对,我敢,你敢不敢?”他眼底隐隐发亮,看上去有些兴奋,有点儿疯狂:“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可以帮你,帮你离开程家——是彻底地离开,你懂么?完全摆脱关系,再也不用跟他们来往,你敢么?”
“……你在说什么?”程潜恍惚地仰着脑袋,还忍不住左右张望了一会儿:“彻底摆脱……怎么可能?”
他想过的最好状态不过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们过他们的,自己过自己的。可程深说彻底地离开——彻底?这个彻底,究竟是怎样的……彻底?
“再也不用喊他们作爸妈,从此程家也没有了你这个人,你想不想——?”眼中的疯狂之色又重一层,程深忍不住抓紧他的手臂,呼吸兴奋得隐隐颤抖了。看出他眼神中的笃定情绪,程潜有点儿被蛊惑住——他恍惚地眨眨眼,忍不住想相信了……相信他说的那种情形:“真的可以么……?”
“只要你想,我就能帮你办到——”程深低哑地说着,手指收紧了,抓得程潜隐隐发痛。疼痛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忍不住蹙起眉头,想挣扎,程深却罔顾他的情绪,紧抓着他,用力摇晃了一下:“——你究竟想不想?!”
那眼神太过执着、太过狂热,程潜本能地觉得危险,情急之下低吼一声:“我当然想!”用力地挣开了他。被狠狠甩开,程深神智猛地一凛,一瞬间清醒了过来。他瞪着双眼,不知为何后退了两步,喉头咽动一下,脸上迅速恢复了平时的冷漠傲慢。他低咳一声,掩饰似的挑起下巴,冷眼瞥着程潜,哑声道:“……好,这是你说的,你可不能反悔。”
听到这话的那一刻,程潜脑中一闪,突然想起了被标记的那天晚上,唐觐说的那一句,你别忘了你刚才说的话。
不同情境、不同人物,说的话却如此相似。程潜惊愕地回想着,突然感觉后背发凉。
……这两句话带来的后果,他似乎都难以承担。
冷风天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
明天要看第二次草图,还好程潜下午赶去学校把图给画完了,不然免不了又要熬夜。最近他精神不好,总怀疑是不是生了病,又或者是身体素质下降了。以前有个学长说过,大一时候包夜,兴奋得要命,通个宵之后还能跟着别的专业去晨跑两圈;到了大二,通一次宵得睡一整天才清醒过来;大三呢?不调养三天就没精神;到了大四,就已经是一提起“通宵”二字就要头晕脑胀的地步了。
为自己的身体着想,程潜最近的作息是相当规律。看看这时间,他三步两步跑进楼里去,准备不看书了,休整洗漱一番就睡觉。差不多到了四楼,他听见上面热热闹闹的,转个弯一看,倩倩家的大门开着,里头欢声笑语,好像是来了客人。忍不住在门边探头探脑,程潜就见那客厅里坐着一对面貌温和的男女Beta,都是三十岁的模样,倩倩正扑在他们膝盖上笑得开怀。倩倩奶奶见了他,高兴地喊一声:“哟,程潜回来啦!哎,儿子,这就是我说的那个邻居,小伙子乖得很,帮了咱们好大忙呢!”
朝他们笑笑,程潜心说原来是倩倩的爸妈回来了,怪不得倩倩这么开心。小姑娘欢呼雀跃着扑到他身前,拉着他的手喊:“哥哥,我爸爸妈妈回来啦!以后再也不走啦!”
“是吗,那可真是好。”摸摸小姑娘的脑袋,见她又兴奋地跑回去扑进爸妈的怀里,程潜又笑笑,淡淡一点头道了别,转过身打开门,走进了自己房子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