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慌张地闭上眼,再睁开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面全身镜前,那个女人站在她身后,他只到她膝盖的高度。镜子里他默默地掉着眼泪,她温柔地给他扎辫子。
他用手捂住眼睛,场景好像又变了一下,他听到他用温瑜独特的柔糯腔调说:“我想做个真真正正的女人,傅玖,你帮帮我。”傅玖好像说了句什么,杨茹暮竖起耳朵细听,对面的声音好似被迷雾隔开,显得似有似无。下一秒,他感觉自己的嘴巴飞快地开合,急切地喊,“我愿意我愿意,我自愿放弃姜氏的一切。”
杨茹暮惊坐起身,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拉开窗帘看当空的凉月。
他从前听姜冼说起过,温絮是傅家早年领养的孩子。姜冼是拿这话讽刺温瑜挂嘴上那句与傅玖是“青梅竹马”,杨茹暮其实那时候听他们互相揭短心里还有些暗爽。
他第一眼看到傅玖时,就知道这个人,肯定不是他的。
既然不是,当然不希望别人轻而易举地拿下。
想起那时候的可笑,杨茹暮的心情意外地明朗了一点。
这段日子,他每晚都是不安稳的,情况好的时候静静坐着,有时候实在憋闷得不行,就会跟个精神病似的在这座三层半的别墅里,上上下下来回地走。他想起许多年前的某一天他路过某个公园,听到晨起锻炼的大爷大妈议论着他的亲侄子,讽刺他是流氓生的小流氓。
那个孩子那么聪明,他三岁玩起魔方来跟神迹似的,是他们这些做长辈的,对不起他……
活了三十多年杨茹暮干尽蠢事,重生回来,大概是为了赎罪的。
杨茹暮观察了那个鸨姐几天,看她每天对着杨祺陵的照片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他就一阵紧张,然后她终于出手了。
她点着烟侧坐在高脚凳上,对着酒吧里所有路过的单身男子飞着媚眼,直到她余光瞄到杨祺陵,昏沉沉的目光终于亮了。她调戏似的拽着身旁男人的领带将他推开,朝杨祺陵的方向靠过去。
她顾及身姿,走得风情万种,杨茹暮趁着杨祺陵还没注意到这边,猛地扎进他的怀里。杨祺陵被人撞得倒退一步,他这时候刚进来,一时半会儿有点摸不着头脑,只好下意识地搂住人。
杨茹暮抬起头时,杨祺陵条件反射地“艹”了一声,他这段时间老老实实地在家里蹲着,刚出来就遇到了这个人,他忽略心里那点欣喜,甩头就走。
杨茹暮跟出去看他走远,才转过身用宽大的兜帽遮住脸上快掩饰不下去的冷淡。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大堆未知的可能,哪怕他每次都能阻止别人靠近杨祺陵,将这个人隔离于他伸手可及的安全区内,可如果杨祺陵自甘堕落,他根本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与他已经毫无交集,杨茹暮拿什么去锁住一只没心没肺的野猫。
打断他的腿,还是绝了他的根?
他不忍心,他舍不得。
穿着夜店舞裙的鸨姐抱臂倚着酒吧自带魅色的玻璃门,她夹着烟看好戏似的吞吐,歪着嘴的面庞挂着一脸性感,“小妹妹,你这样追人可不行。”
杨茹暮每次看到她,都想起从前给她那些巴掌,大概是他以前打得太顺手,以至于有了种不可思议的幻觉—今天的她似乎格外脆弱,眼角细密的鱼尾纹深藏着一种让杨茹暮熟悉的东西,让他不知不觉地松懈了一身的煞气。
那种东西,是落寞。
这个女人满身都是故事,却没有一个是可以宣之于口的。
杨茹暮走出几步远的时候那个女人在他身后大声地笑,她冲着他的方向说,“欸,你知不知道他有个孩子,前几天刚出生,想不想去看看?”说到这她诡异地哼笑了几声,“我知道地方。”
这大概是这些天杨茹暮听到的最意外的一个好消息,高兴得他全身的骨头都在呐喊,杨茹暮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朝她微微鞠躬。
凌晨三四点,杨茹暮佝偻着躯干坐在一辆三轮车的后座,前面开车的女人一身朋克装,将一辆破三轮也开出了英姿飒爽的味道,她冻得发红的耳垂上硕大的两个银环在晨雾中折射出梦幻般的光亮。
碾过好几条土路之后,目的地到了,破农舍传出一股腥臭,一个惨白瘦弱的身影苟延残喘地趴伏在床的一角,鸨姐一边骂着贱人,一边叫人过来帮忙清洗。
杨茹暮是第一次看到他侄子的亲生母亲,尽管只看到个轮廓,也让他感觉到这个女孩生活的不如意。
她今年十五岁都没到,就已经透支了她的人生。
她死的那天,鸨姐还在一口一个“贱人”的咒骂,眼却红了一圈。杨茹暮怀抱着早产的小侄子站在远处,表情木然。
他厌恶透了她们这群人。
可不管鸨姐真心还是假意,这一刻,杨茹暮都是感激她的。
大概没有人知道,他抛尽一切,为的不过是迎接胸口这个丁点儿大的小生命。
保温箱里躺着的婴儿很小,34周的早产儿,体重不到4斤。
杨茹暮凑近看他一点点的动静,也忍不住心软。
原来杨翊泞小的时候是这样的。杨茹暮想起他第一次见到杨翊泞时他大概两三岁,行为举止处处透着蛮不讲理和无理取闹。
杨茹暮知道他妈什么性格,她这一生所有的强硬全都拿来对付他了,相对的把她所能给的溺爱完整地留给了杨祺陵和这个大孙子。
这样养出来的孩子,杨茹暮是很不喜欢的,他那时候哪怕小小的杨翊泞朝他伸手要抱抱,他也是厌恶地撇开头的。后来等杨翊泞四五岁时,杨茹暮想好好看看他都是不可能的了,小东西记着仇,视线都是绕过他的。
他有时候也怀疑,他真的将杨翊泞当家人吗?他这个人连骨头都是冷的,有两个家人都嫌拖后腿,还埋怨他们不会养孩子,可现在杨翊泞那么触手可得,杨茹暮不禁生出点怯涩:真的养得好他吗?
他突然发现,他为他们,做得极少。
那么星点的努力,在旁人看来,想必也是可笑的……
杨翊泞的户口下来的时候,杨茹暮捧着这个小小的本子光天化日地掉眼泪。他的妈已不可能是他的,他的弟弟也已不认识他,他重走这段人生路获得的唯一一个独属于他的亲人,只有杨翊泞。
杨茹暮并没有给他换个姓名,这个名字似乎暗示着他在这个孩子身上做出的一切改变,都影响着上个世界的杨翊泞。
杨翊泞缺失的那部分爱,他也愿意尝试着给他。
杨茹暮数着杨翊泞慢慢多起来的脚底纹,开始相信希望。
☆、姜氏
姜氏老宅,姜燮坐在大堂看报纸。
他年轻的时候视力一等一的好,现在老了反倒成了老花眼,真是造化弄人。
老管家捧着一个长方形的沉木小箱子佝偻着背走进来,轻唤了声“老爷”。
这种箱子民国时称“木函”,相当于现代最简易的保险柜。
姜燮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才将木箱接了过来。
箱子里放着一份十多年前温絮生孩子当天他亲自去医院做的亲子鉴定,一对龙凤胎,大的那个女娃娃体重不到3斤,刚一落地就没气了,小的这个体重也只有4斤1两。
他一直知道有这么个儿子,只不过温絮产前重度抑郁,整个人看上去疯疯癫癫。他的儿子不该有个疯子妈,所以他连这个儿子也懒得认了。
他们姜家从前是个军阀重族,民国时被□□得一无是处,到他这一代,只能做个白手起家的小老百姓。但他骨子里还是留着显贵的脾性,情人在怀的时候想想爱情,等她疯了他就想起了家里婆娘的好。
他细细地摩擦着发黄的纸张,朝老管家示意,“拿个火盆过来”。
姜冼当时后脑勺被砸出一个小口子,情况还可以,没有缝针的必要。此刻他冷着脸开着车,杨茹暮坐在后车座,沉默地盯着窗外,姜冼后来是车祸丢得小命,坐他的车,真有点不放心。
路上碰上红灯,姜冼烦躁地透过后视镜瞄了他一眼,本来气急败坏的脸一愣,这时灯绿了,后面的车大声地鸣着喇叭,他醒过神来一阵手忙脚乱差点导致熄火。
杨茹暮转过头看过去,姜冼神色不善地眯着眼打量他,脸又阴沉了几分。车开进隧道时,姜冼并没有打开示廊灯,黑漆漆的背景下,只听他阴森森地说:“别做出那种表情,温瑜,小心怎么死都不知道。”
杨茹暮回了他一个死沉的眼神,姜冼一张脸更黑了。
正午时分,车开进了姜家大院。做旧的青砖白瓦一看就是近二十年内仿造的,这个老牌的大家族已经没落了一身的贵气。
这个地方杨茹暮从没来过,但这里住着的人,他听说过,姜燮这个当家的一向喜欢把家底都掌控在自己手中,以此来胁迫子女对他孝顺体贴,后来得了阿尔兹海默病,整个人痴痴呆呆四处乱逛,等找回来时尸体都僵了。
姜燮明面上的孩子只有两个,一子一女凑成个“好”字。一大家子就这么几个人,老宅子特别安静,平日里就只有姜燮住着,算上佣人也不超过一只手的数。
姜燮本来认不认温瑜都无所谓,对他来说,不认还一身轻松,就怕以后有人从温瑜下手,来给他下绊子。他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年轻一辈的接班人又只有那么一个,还是个扶不起的阿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