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茹暮从前是很看不起她的,甚至引以为耻。他们母子两人彼此厌恶,竟也这么过了整整一辈子,直到三十多岁还活得跟条狗似的杨茹暮最后去精神病院看她的时候,他们的关系才如奇迹般地回暖了那么一点点。
他至今仍记得那个午后,安静得仿佛连一腔铁石心肠都变得柔软了起来。
那时候,她真的老了,精神错乱,眼睛也不好使,再也没有他年少时记忆里的那种威风凛凛,她安静地坐在精神病院旁的小公园里,对着一条瘸腿的土狗说:“小暮啊,妈想你了。”
这个从来对他没有一点好眼色的亲妈居然在叫他的小名,还说,她想他。
也已不年轻的他茫然地抬头望望天,午后的阳光时有时无,向众生施舍冻掉的温度。
然后,白昼褪色,露出了洗黑的夜色,杨茹暮感到视线一阵模糊,他眨了眨眼,面庞似有潮湿的气息飘过,起风了。
夜色沉沉,杨茹暮坐在这个安静的黑暗里,没有开灯,连播了无数遍的视频也不知不觉地卡碟了,距离屏幕暗下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在这片难得的寂静里,杨茹暮周身的空间都好像是错开的,一半阳光寥寥,一半黑得温和。
他死前有过很多的愧疚,也曾期盼过如果时光倒流,他一定不干这个不干那个,甚至兴冲冲地对一切遗憾都拟定了补救的方案,可等他真的再次从这个世界醒来,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情感,一切从前视如珍宝的爱喜,都变得无足轻重。
杨茹暮撩起衣袖往手臂上划了一刀,沸腾的血如露珠般滴滴答答地弄脏了他的整件睡衣,杨茹暮皱起眉头,然后又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升起一股自虐般的快感。
远在城市的另一角,清晨,沥青色的人工小径。
“你的症状又加重了。”
“不,应该是有望治愈。”傅玖盯着一株静止的茉莉细细观赏,一阵风路过,引得花骨朵颤了颤,傅玖不快地抿唇。
心理医生无奈地叹气:“好吧,第一次你告诉我,你无法忍受任何动态的人和物,第二次,你喜欢上了A的孤高,一年前,你又看上B的沉默,现在,你告诉我,你发现C才是真爱?”
“没错,”傅玖转头又盯上了一棵冬青,“他身上所有的表情气质,无论动静,都是我想要的。”甚至沉溺于此,傅玖暗沉沉的瞳孔晕开一圈涟漪。
“……”你确定你说的不是具尸体?医生忍住咆哮的欲望,深吸了几口气,“介意来块黑巧克力吗?”
杨茹暮开着车绕着这座城市逛了几圈,最后在旧民区一个小药店里买了几卷绷带,他将车开进偏僻的小巷里,锁好车门撩起大衣袖口,里头的深棕色毛衣上冒出几点血斑,他冷淡地掀起衣服,伤口边缘尖锐,口子大却不深,杨茹暮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才动手包扎起来。
粗重的喘息声若有若无地响起,似乎还有人在怒骂,拳棍闷响,一大堆嘈杂的声音正渐渐朝他所在的方向逼近。
下一秒,一块砖头从前方的拐角处飞出,撞击围墙,裂成了两段,痛苦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这时候发车离开,就有点蠢了。
杨茹暮开门下车,掂起地上的砖头,沉默地探过去。
然后他看到姜冼背对着他慵懒地靠在墙上,高深莫测地斜睨蜷缩在角落里狼狈不堪的杨祺陵,他的亲弟弟。
围堵在杨祺陵四周的混混仍在咒骂踹打,这个半大小子明明连翻个身都困难,却仍咬字清楚地说:“姓姜的,你一辈子对不起他。”
姜冼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臭小子,好好当你的小地痞吧,少看点电视,别搞得跟个特务似的天天揪着我不放,艹。”说完他低头点了根烟,继续讽刺,“你那倒霉哥哥不是被你个傻逼给气死的吗?少他妈赖我身上,你不跟他得巴那点破事,他能跟你吵?他个神经病自己要跳楼你没拦住反倒怪起我来了,有……”病。
姜冼捂着血淋淋的后脑勺转过身,眼里还带着惊愕,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一声牙疼的砸击声,随后冒出来个半长头发的姑娘。就那么一愣神的工夫,得,他们一伙人全被撂倒在地。
蠢蠢欲动的血液冲击着他敏感的神经,杨茹暮烦躁不已,本该作出狰狞表情的脸上却一派冷静。他的躁狂症显然加重了。
姜冼直愣愣地瞪着这个下黑手的陌生人,最后泄气地带头走人。
杨祺陵这个年纪本来是刚上高一,但他弃读了,整日混得跟个流氓似的,打架斗殴全是强项,总之杨祺陵在杨茹暮面前,都是自带一层优越感。杨祺陵曾说,他就是当个混混也比杨茹暮个死兔爷强,他靠自己本事吃饭,他混得光荣。
杨祺陵应该是那样的,此刻却弓着身子捂着脸,别提多难堪了。没想到他的过早死亡,带给了这个人那么多的不同,杨茹暮哈了口气。
杨祺陵蜷缩着的身体又往里埋了埋,乌漆漆的两眼透过指缝专注地盯着这个好看的不得了的姑娘。
姜冼大概想不到,若不是他将杨茹暮“借”给一个有变态嗜好的大佬,杨茹暮也不会有今天的底气和本事。他摊开十指细细打量这双纤细脆弱的手,心脏里蛰伏的猛兽在他血管里疯跑,杨茹暮鼻翼微动,好似闻到一股浓郁的蔷薇香。
暗中偷窥的杨祺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姑娘看着还没他大,但就是令人毛骨悚然,就像厉鬼漫不经心地朝他诡异地瞟了一眼。杨祺陵缩起脖子,几卷绷带对着他的后脑勺砸了过来,汽车开火声响起。
杨祺陵将掉在手头边的绷带捞在手心,支起上身挪动了几米,最后终于捕捉到了汽车远去的最后一抹阴影。他不稀罕别人的怜悯,这样就好。
杨茹暮避开交通要道回到小区,关上浴室门的一瞬间滑坐在地,快点长大吧,温瑜,他对着镜子里那张稚气的脸说,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这一夜,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一身西装革履,走进一幢纯白色的建筑物里,他熟练地按下门铃,门开了,里头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标着无菌区,感染区。这个场景透着无限熟悉,可杨茹暮就是想不起来了。
直到一阵咳嗽声从走廊尽头的某个房间传出,木偶似的杨茹暮才又行动自如,如排练了数千遍似的笔直朝那个方向走去。
那个房间的门虚掩着,咳嗽声不间断地从里头溜出来。
这时候,杨茹暮总算知道这是哪儿了。
国家传染病控制中心,门的另一边,是他那艾滋晚期的弟弟,杨祺陵。
咳嗽声不知何时消失了,杨茹暮听到门内传来低语,原本微乎其微的声音,仿如燃烧的烟火,就在他耳旁绽开,他清晰地听到,那个声音说:“哥,我想看看你老了以后的样子……”
杨茹暮喘息着醒过来,心口似有巨石填塞,使他如离了水的鱼,无论多努力地呼吸,也依然喘不上气。他揪紧胸膛,翻来覆去坐立难安。
这种压榨样的窒息感使得他再也睡不成觉,他直起身靠在墙上,仍然无法得到解脱。杨茹暮起身冲进浴室,打开花洒将全身淋了个透顶,湿透了的睡衣黏在身上,他捂住嘴,堵住快要崩溃的呜咽。
溅满冷水的玻璃可怜兮兮地映出一双痛不欲生的眼睛,杨茹暮发狠地捶击胸口,剧烈的疼痛暂时疏通了呼吸系统,他用空着的手抹去眼泪,这一刹那,他似乎从这张不习惯的面庞中,看出一点他本来的面目。
他想起很多人都说,他沉默的样子很迷人。
☆、如此感情
杨祺陵最近浑身都不对劲,直到他发现,他被跟踪了。
他坐在吧台旁边,恶意满满地朝出口站着的那个人笑了笑。
杨茹暮确定杨祺陵还是单独一个人的时候松了口气,他往四周扫视了几圈,并没有看到那个噩梦一样的女人。
杨祺陵并不是同性恋,跟他有那种关系的只会是女的,他今年十六,身高却已趋于成人,那张稚气未褪的脸上张扬着的青春气息很吸引人,再加上他本来就长得英气,那股魅力是无边的。就连眼光一向高得逆天的姜冼也说过,你弟真是太帅了。
那时候杨茹暮虽然觉得姜冼说这话的时候没安好心,却绝对想不到杨祺陵后来居然是那样一种死法,这让他这个做兄长的,心疼得受不了。现在想想,当年杨祺陵大概早就知道姜冼不怀好意,明里暗里讽刺杨茹暮太贱估计是想骂醒他,是他的冥顽不灵让杨祺陵忿恨得不行,开始找姜冼的麻烦,才会让姜冼注意到杨祺陵,转而想出那么歹毒的招数。
杨茹暮始终不明白,姜冼为何会对他生出那么大的恶意?杨茹暮本来并不喜欢姜冼,只是姜冼对他太好了,间接助长了他的虚荣心,可他得到的报应已经够多的了,为什么还要再搭上他唯一的两个家人?
喜欢是一种心情,爱是一种感情。姜冼连这份心情都不乐意给,怎么好意思厚着脸皮跟他大谈感情。
好玩吗?
杨茹暮将视线重新定在杨祺陵身上,他们的母亲这辈子已经失去他了,如果杨祺陵再以那种方式刺激她,她一定也会同从前那样,疯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