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狗拉开架势,颇为横行霸道的晃悠上了街。
时近中天,日头大盛,三伏天里热得金斗的舌头就没正经在嘴里待过,跟个吊死狗一样始终耷拉在外。
渲河在清河县中游上分出一个分支,因为曲曲折折绕了不少弯路,歪歪扭扭的从清河县北部一直穿流到最南边,当地人称这支流叫“九道湾”。流经城内的河足足绵延了十里远,沿岸一带几乎集中了整个清河县的繁华盛景。
九道湾十分霸气,极其有存在感的把对面的人家隔在水面两岸。水面上每隔百步都会有一座小石桥,多露桥就是众多无名小桥里最吃香的桥了——因为它横在桃叶渡一带水域的中心。
而桃叶渡就处在九道湾从北至南一个“之”字形的一带。
人说桃叶渡“十里繁华”,此言不虚。水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穿梭如织,有些人家就把家安在船上,那船就别有乾坤了。有些船上就是小规模的鱼馆子,捞上来的活鱼趁新鲜立马就能上锅,毫不夸张的说,那鲜味儿几乎要覆盖整个水面和沿岸人家。有些船就经营人的生意,开在岸上的秦楼妓馆大多数在白天把花娘发配到船上,随她们去哪儿鬼混。
不过最多的是停泊在岸边的整齐的船队,每只船上都竖着一面旗帜,上面是绣上去的各个船帮的当家大姓,一个船队粗略一数就有那么二三十条船。
上游来的船只吃水重,吨位大,进不了支流,走县内水路的话只能靠这些小船。清江县还是个小地方时,做这个生意的人还在少数,几乎拥有垄断的条件,上游来的船也几乎受够了这些坐地起价的奸商。
等到后来县城渐渐发展成为太河府的府垣,南来北往的商人都发现此一途水分颇多,争相分羹,这才逐渐消除了垄断的局面。不过经常有几个帮会相互吞并,清江县数得上来的几个帮会,就有路帮的赵、钱、孙三大帮,还有船帮的尤帮。这几个大帮不像底下那些明争暗斗的小帮派一样,他们经常串通一气抬高运输价格,最后不管是哪个船帮接到活,都会从入账里划出十分之一分给别的帮派。
今年实在是老天爷不给脸,这几个帮会大概也是被手下一干家里等米下锅的汉子们给逼得狗急跳墙,为争夺为数不多的货源,自己闹了个狗咬狗。
而桃叶渡之所以叫桃叶渡,真正原因是这桃叶渡一到晚上的十里笙歌。
夜幕降临,沿岸一带的大小勾栏都掌起花花绿绿的灯笼,加上那灯笼在水面上的倒影,只把个桃叶渡映得花天海地。水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都挂起各种形状的灯,岸上的衣香鬓影,水里的星星点点,真正是个不夜天。
每逢十五月圆,岸上最大最红火的妓馆――楚香楼,会专门雇一条大船,船上载着楚香楼里艳名远扬的姑娘们,风风光光在这水面上走一遭。
不过柳长洲是个不怎么解风情的人,他出的门来,主要是在衙门里看了一天的案牍看的脊背发僵,纯粹出来溜达溜达。
衙门的后花园里栽了一院子当地有名的箫管竹,时常有风还不觉得热,这会儿直接曝晒在大太阳下,柳长洲简直要把肠子都悔青了。这会儿就适合待在竹林里,再叫张师傅烧上一大碗绿豆粥,非要出来遭这洋罪――纯属吃饱了撑的,纯属自己作的。
他四周望了望,不远处一家屋角飞起的小楼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楼建制特别,在一干高高低低的楼里别具一格的多出一排极为精致的飞檐,这么一看过去,只有这一家的前脸与众不同,特别容易抓住人的视线。
他颇有兴趣的踅了过去,一抬头――衡门茶楼。
“‘衡门之下,有琴有酒’。衡门,有意思。”
这独眼刀疤师爷一撩衣摆,带着一身的“鸡飞狗跳”,从容的走了进去。他一抬头,在茶楼正中的挂壁上看见一副字画。这粗人看不懂字画,但他看得懂字――那画上唧唧歪歪的画了几条线、一只船和一个人,还有些丝丝络络的树枝,边上写了几个大字,《岁晚江行图》。
好巧不巧,他还在皇上那书房里见过下面那个奇形怪状的大印,简直真的如假包换。
还没踏破铁鞋呢,这“雾山先生书画”居然叫他瞎猫碰死耗子给碰上了。
他那个好眼睛的眼尾一挑,手上用他那鸡毛扇一扇,带起好大一阵腥风血雨,不容人质疑道:“你们东家在不在?”
作者有话要说:
衡门之下,有琴有酒。——陶渊明
没有存稿,单机版JJ开始~
第2章 巧取豪夺
这茶楼门脸与众不同,内里也是别具一格。
它没有寻常茶楼甫一进门便能看见的大张茶桌,而是三五成堆的高大的茶树盆景,颇为取巧的连成看似乱七八糟实则错落有致的几条线,把内里的空间分割开来。还有成排的箫管竹,被不知那只缺德的手扭曲成麻花那样,一杆杆都掐着腰扭着身子,怎么看怎么委屈。
有茶博士手里擎着竹制花洒来回给这些植物洒水,整个茶楼里清凉的叫人一坐下简直舍不得走。
重重叠叠的茶树和竹排遮挡人的视线,柳长洲那只完好的眼睛也完全可以歇了。他颇为寒酸的把两只手端起来,七老八十怕冷一样,十分不嫌丢人现眼的抄在袖子里,径直挑了个靠窗的小隔间坐了下来。
金斗十分把自己当盘蒜,它自觉的跳到师爷对面的竹制坐垫上,两只爪子往矮几上一搭,不动弹了。
屁股刚一落座,就有茶博士过来伺候,就听那小哥木着一张脸说:“客官,恕本店不招待畜生。”
柳长洲此人纯粹是来找茬的,他斜睨着一只眼,还以木脸:“金斗我儿,他说你是畜生,你是吗?”
金斗“蹭”一下威风霸气的立起来,老黄瓜刷绿漆装嫩似的龇了龇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胡噜声,然后以一个标准的饿虎扑食的动作,一把把那木脸小哥按在爪子下。它在那茶博士脸上来回嗅了半会儿,舔了几下,舒服的往那小哥身上一坐,臭不要脸的冲柳长洲摇了摇尾巴。
那小哥脸木就算,连反应都慢半拍,等到被一只老狗掀翻在地,大局已定,他才反射弧超长的“啊”了起来,顺带四肢开始瞎扑腾。
柳长洲:“……”说真的,金斗上了年纪以后,从来没有这么轻而易举的把别人掀翻的时候,哪次都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能成功。
他正打算招手把金斗召回来,就看见金斗那被满脸褶子夹在中间的鼻子抽了抽,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门口的方向奔去,前爪往一侧一个素色茶盆缘儿一踩,猛地腾空往一个点一扑,待到它落地时都已经飞到大街上了。
柳长洲从窗口探出头,独眼看到金斗嘴里叼着一只烧鸡,啃得正欢。
“客官,敝人谢卿云,是这儿的掌柜。伙计多有得罪,这儿代他给您陪个不是。”
围起来的隔间缺口那里走进来一个身着棕色长袍的年轻人。此人约莫二十来岁,瓜子脸,眯缝眼,坊间讲“特别给脸省地方”的人,大概就长这样。他那葱头鼻大概用手捏起来就可以有立体效果,嘴唇又极薄,和眯缝眼差不多。
他进来先把那木脸小哥拉起来,嘱咐他上一壶香山茶,就给打发了出去。
柳长洲吃力的盯着那人看了好半天,才算找到那人的嘴和眼睛。
他惯性的把右手放在桌面上,指尖从小指到拇指轮番在桌面上敲,修长的手指上依次浮起细长的骨头,恰到好处的骨节若隐若现,鸡爪一样的手都能犀利起来。
他最后敲了两下,嘴角慢慢牵起来,连着那条刀疤一起营造了一个嘴咧到耳朵跟儿的效果:“你是一把手?”
谢卿云脸上浮起一层笑:“敝东家人在外地,客官有什么事儿方便告诉在下么?”
柳长洲一伸手,宽大的袍袖拂过桌面:“坐。这样子,大厅正堂那副雾山先生的《岁晚江行图》能出借么?”
谢卿云依旧站着,微微弓着腰:“这个太抱歉,这画儿是敝东家心头好,恐怕不方便外借。”他又微微笑道:“听客官这口音,您打北边儿来?”
柳长洲移开视线,恢复面无表情,漫不经心的从鸡毛扇上拽下来一根鸡毛,连看都没看,胳膊伸出窗口往某个方向以劲力将那鸡毛打了出去。然后街上突然传来一声特别凄厉的狗闷哼声,柳长洲一笑,突兀的道:“给爹听着,接下来一个月,呵、呵,吃萝卜。”
谢卿云:“……”
他的角度刚好能扫见店门前一大片地方,正好能看见那狗耷头耷脑的卧在路中间,嘴里那烧鸡被齐刷刷沿着狗嘴边缘削去了一大半。那狗还处在懵逼的状态,风中凌乱的看着飞到九道湾里的大半只鸡,两只黑亮的圆眼睛似乎都湿漉漉的。
他着实被这一手惊艳到了,对眼前这个第一次在茶楼里出现的陌生人的好奇心大盛。他脸上有道长刀疤不假,不过那疤规规整整的,细细一条匍匐在脸颊上,反倒是其余的地方,肤色比当地经常暴晒的人要白。
他还不待想出个所以然来,眼前突然砸过来一块白色的小东西,他下意识伸手去接,结果手堪堪与那东西擦着边给相互错了过去。
那小玩意儿毫无悬念的掉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碎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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