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潺渊 (唐酒卿)


  “此事不易,先生辛苦许多,家主与父亲势必会纪念心上。”说着禅睿抬手止住乔吉的叩礼,“先生不必着急,此事由我去。”
  必须由他去。
  不知为何,冥冥中他觉得此事探查牵扯非凡。靖国公要养兵,他不敢在上交国库的税收中动大手脚,那必然会另寻门路。可是放眼大余之中,巨贾只有寥寥几个,敢参与此事的,他一定查的出来。
  *——*——*
  回到客栈时天色又晚了。
  禅睿不便再惊动店小二前去拿药,冰凉的茶在喉中压了又压。昨日的风寒还在身上反反复复,他躺在被褥间,虚汗淋漓了里衣。起热时他自己都恍然不觉,还是店小二敲门,对一脸病容的他打了千,将新煎好的药捧进屋内,另送了一床干净棉褥,恭恭敬敬的退下去。
  混沌的禅睿也察觉到几分不寻常,他将药尝了尝,果真是惯用的味道,只不过多添了一二鸣杉城的替药。
  像是他在禅府里用的,又不像是他在禅府里用的。
  大抵是用了药,又捂了汗,他后半夜睡得相较安稳,次日醒来时要好受的多。沐浴后下楼用了清淡的早膳,发觉今日的住客少了近半,但他不动声色,仿若不知。
  可是当他在城卫府外再偶遇不到先前的领头时,便察觉不对。这是他了解动向的暗线,有人断了他的暗线。
  他站在城卫府侧旁的街角上叹口气,心里呼之欲出的名字似乎转转头就能看见。
  可是一辆青油马车停在他身边,驾车的小斯客客气气的请他,禅睿神色如常的上了车。
  马车在街头拥挤的人海车流中并不打眼,兜转了几圈,才迟迟入了一处平凡的宅院。
  禅睿下了车。
  却看见了廊下的琼桃。
  ……是琼桃,不是禅宗。
  琼桃还是多年前的模样,少女的娇俏非但未减,反而因为眉间飒爽更添风姿。她还是俏红的衣裙,连裙角的花纹都是当年禅睿仰慕的模样。
  可是禅睿在细雨中湿了发梢,同她对望许久,也没有找回当年见到这袭俏红的悸动和忐忑。他甚至不经意的想,这样细雨朦胧,那人青衫温雅的这样隔雨望去,只怕会让他动了笔起丹青的冲动。
  多可悲。
  这些年他常以为再见琼桃也是他在深暗宅院的解脱,如今真正站在这里,却只能颓然承认心早已被枷锁栓融,系在强加于他身上的禅宗。
  人生之可悲,竟连情深二字也把握不定。他以为起码是长情初心,现实却打在脸上,冰凉的与着湿寒的秋一样。
  琼桃从廊下走出几步,指尖垂晃下的琼珠叮当相撞。她淋在雨中望着禅睿,看他多年锋芒终成沧桑。
  雨打在脸上,禅睿抬头想长叹一声,最后只微微一笑,轻声道了句。
  “群主,久别经年了。”

  章二十

  两人坐在正堂前的廊下。台阶冰凉,禅睿却难得露出轻松之色。
  琼桃抱着膝,板着手指念着自己给他写了多少的信,“百八十来封吧,都是闺中怨情,还压在我房中榻下,没送出去呢。”
  禅睿看着雨滴滴答答,笑笑,问道:“怎么不送?”
  “心忧你收不到。”琼桃侧头对他抿嘴一笑,“总怕你不声不响的娶了别人,又怕你大大方方告诉我,信到手边犹犹豫豫,一不留神就积了这许多。”
  禅睿偏头轻咳了几声,心中道歉的话转了几翻,最终也只是摇摇头,轻笑道:“还是老样子。”
  “长不大嘛。”琼桃望着檐下摇晃的琼珠,“你也是老样子,疏离还是温柔,叫人捉摸不定。”禅睿没说话,琼桃望着望着,就望出眼泪来,堆积在眼角,她别头,语调还是那么轻松如往。“来了鸣杉城怎么也不告诉我,让我好找呢。”
  禅睿垂眸,“只怕我来的不是时候。”
  “说什么呢。”琼桃张大眼睛,硬是让泪逼回去,她哈哈道:“你什么时候来,不管是为何而来,我都替鸣杉城欢迎。”
  禅睿不想在她这里提及靖国公的任何,只苦笑着递给她一方棉帕。“是我料想不周。”
  琼桃接过那棉帕,小心的握在掌心。“秋日来鸣杉,与你的确不是好时候。秋时连绵湿雨,昨夜的药可还用的对?”
  禅睿颔首,“很好。”
  琼桃便道:“那便好。我父亲也时常惦念你,这些年常常道可惜,说若是当初……也好过禅宗那个混蛋乱来。”
  禅睿心中一刺,却不是因为这个乱来而刺,而是因为禅宗。如今人人都这样想他骂他,他却还是一门心思的不放过他,该说是情深,还是该说是孽缘?
  最后他们絮絮断断的说了许多,大都是琼桃在说,禅睿含笑着听。雨不知何时停了,直到天色昏暗时,禅睿才起身告别。琼桃不便送太远,只能在短短的院路中走的极慢。禅睿也就随她慢慢的走,一直到了院门,已经可以看见青油马车。
  禅睿的袖角被轻拽住,他回首,昏暗中琼桃的眸水光波澜,她拽着他衣袖的手指细微的抖,想说的话千千万万,最后出口了却是一句。
  “你能来,我很开心。”
  眼泪终究还是当着他的面滚下去,从她妆容精致的脸颊滑下去,打在禅睿的袖衫上,湿暗了点滴。禅睿拍了拍她的发顶,像当年劝她离去时的温柔,却依旧带着无奈。
  那一次是身不能自主的无可奈何,这一次还是身不能自主的无可奈何。
  他低低的说着抱歉,抱歉,抱歉。
  琼桃拼命摇着头,呜咽着说不怪你,从来都不怪你。
  可是不怪他怪谁呢。
  是他没把持住心。
  晚上禅睿没有睡。
  帝都的回复到了,圣上仅仅回了个知道了,看来意思是要他监察到确切证据。说得很简单,却也冷酷的很明白。
  又是一夜熬天明,咳声夹杂的断续,禅睿从繁杂真假的线索中拼接摸索,终于找到了重头。他没办法靠近靖国公身边取得账簿证据,却能另寻源头,在商贾往来中探得蛛丝马迹。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查不到的痕迹。
  禅睿在乔吉送来的鸣杉城来往巨贾中写下了几个人的名字在纸上,其中赵朝明这个名字让他沉思许久。原因无他,而是这个赵朝明,似乎有所过耳闻。
  奇怪的是,有所耳闻却无印象。
  出于谨慎,他在此人名下重重划了几道。
  *——*——*
  赵朝明在鸣杉城有几处大宅,但都不显贵,唯独有一家歌妓台开在鸣杉城中心街段。规模大,花样多,人脉广。听闻高至靖国公,下到寻常人,只要有钱都愿来此逍遥一番。
  赵朝明与靖国公听说除了生意没什么私交。
  然而这仅仅是听说。
  暖阁里有娇软的美人在灰色绒毯上跪着为贵人揉捏足底,那纤纤玉指看着就令人亢奋,更勿提那跪姿和神态。
  可惜今夜的贵人不好这口。
  只喜欢白衣书卷气的少年人。
  赵朝明坐在下首,怀里是芙蓉面,手里是千金酿。他年近三十左右,正在仰头哈哈大笑着,语调轻松。“公爷实在谨慎,竟对一个手不能提的病书生如此忌惮,倒是让人看了笑话去。”
  靖国公已经近六十了,不是大腹便便,反而是个道貌岸然的卫夫子模样。他捏了捏跪趴在胸口少年人的肩骨,浑然不在意嘲笑,哼声道:“你未见过禅睿,所以不知他的厉害。比起禅宗那猛冲猛打的傻小子,禅睿要更难对付些。”
  “再怎么厉害也不如安国公。”赵朝明押了口酒,“如今想收手也不可能了。况且公爷想一想,当年安国公有多厉害,手中的兵马都是真正打过仗的悍将,如今不也是被陛下逼退到了寺庙里面窝着了吗?如果不是他这几个儿子还有几分能耐,禅家指不定已经到了何等任人宰割的地步,这刀可是一直悬在脑袋上的。”
  靖国公自然明白,他看着怀里少年的脸,却越发怕起来。旁人不知,当年禅睿扳倒陈王的时候他可是站的最近,陈王先前有多受盛宠,最后家眷就死的有多绝。禅白衣禅白衣,就是因为能不着官服,不凭官位,不借官威,所以这白衣二字才更让人惶恐。况且圣上都这么多年不提禅白衣了,可是如今一提就是帝都色变,他往自己这里来了,靖国公怎能不慌?
  就怕禅睿是奉圣下之意来的!
  “公爷当初不是还想招他做郡驸吗?”赵朝明笑道:“这不正是个好时机。他在帝都失宠,又因与禅宗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被赶出禅家,就像落水狗,公爷此刻给他个群主,他恐怕感恩戴德还来不及。”
  “只怕谁感恩戴德还不一定。”靖国公推开怀中少年,“当年我也是看中他如此才华才起了收为郡驸的心思。”说到这他有些讪讪不甘,“谁知禅宗硬是横插一手,连分毫情面都不留。我当以为他们真是兄弟情深,谁想禅宗后来竟有那般不轨的图谋。”
  他差点到手的肉被禅宗吃掉了,这么些年可没少背地里把禅宗骂的狗血淋头。
  赵朝明心下冷笑,心道你那点腌臜心思还能瞒的过禅宗的眼?吃不到的酸味可存了许多年呢,只怕这次被圣上察觉到不对也有禅宗暗中使的一番力。人家当初没拿下,如今可是攒足劲要弄死你。他面上也不好显露,只皮笑肉不笑道:“虽然这禅睿也不算什么东西,但这次公爷可得把持住,万一最后真出了什么乱子,再惹怒了禅宗真动起手,咱们可就功亏一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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