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上车,就看见单先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端着一杯椰浆慢慢喝着,见到阿正,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阿正堪堪地望了回去,然后问:“拜完了?”
单先生坦言道:“没有拜。”
阿正没再说什么,这人一看便是那种自己的主意大得很,除了信他们自己,很难信靠旁的什么,他们也不屑与人对话,凌空俯视天地万物,孤独着,也自在着,痛苦却绝不轻易妥协。
看着呆呆地一直望着自己的阿正,单先生第一次有点不自然地撇开了头,吸了口椰浆,似有又觉得哪里不妥,索性放下杯子,在手里转来转去的,再瞟过去,阿正的目光闪闪发亮,亦如他胸前的那块佛牌一同闪亮,原先戴的小玉佛不见了。
单先生一指佛牌:“你的?”
阿正点点头。
“保佑什么?”
阿正迟疑,他不太想告诉单先生这块佛牌真正的含义。
单先生很是善解人意,便也不再追问,只是说:“昨天没见你戴。”
阿正如实地说:“不常戴的。”
“嗯,玉佛不见了。”
阿正没想到单先生的观察力还挺仔细,于是道:“戴什么拜什么。”
单先生又问:“你刚才也拜了?”
“没有。”
这倒有点出乎单先生的意料。
阿正解释着:“拜四面佛要素斋的,昨晚吃了肉……”
单先生了然,不禁笑了,可能先是觉得阿正说得有趣,后不知怎的,这笑就多了些萧索、嘲弄之意,只听他声音极轻地说:“泰国的佛,真有意思,居然不喜欢你们吃肉,却喜欢看你们纵情欢乐。”
果然,这人不肯轻易相信什么,总能找到令他们不肯折服的理由。
阿正哑然,外来客,他们总是有那么多的好奇、不解、质疑、不屑、调侃……一个国家一边蓬勃发展着色~情业,一边又虔诚礼佛各种戒……
单先生见阿正不言语,似乎也觉得有些冒犯了他,便道:“抱歉,我没别的意思,有信仰终归是件好事。”
阿正淡淡问他:“你信什么?”
单先生百无聊赖地一笑,半晌才道:“以前信自己……”
“以前?那现在呢?”
“现在,什么都不信。”
“什么都不信,也是一种信。”
单先生深深地看了阿正一眼,又道:“是啊,信者,是自以为知道,不信者,也是一种知道,知道自己可以什么都不用知道。”
阿正即便中文再好,也要思索一番,单先生却不给他这个时间,继续道:“比如死亡,太多人都想知道死了会怎样,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因为恐惧?拼命寻找生死之道的破解方法,使活着不再那么恐惧、绝望。西方有天堂、地狱,还有你们佛教所谓的极乐、轮回,不过都是给死亡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难道你不想知道死之后人会怎么样吗?”阿正看着单先生眼里的淡漠,不禁问道。
单先生将头扭向窗外,太阳又躲进了云层里,人们的身影投在地上,缩成一个一个模糊的铅灰色。
单先生的声音也灰扑扑的:“不,不想知道,怎样都可以。”
阿正怔然不语,客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单先生又端起了那杯椰浆慢慢喝起来。
吃过简单的午饭,便动身前往芭提雅了,将曼谷抛在脑后,懒懒地坐在车里,每个人脸上带着茫茫的神情,听着阿正讲解着芭提雅。
二战时的美军在泰国这个不起眼的小渔村建立了自己的军事基地,男人需要女人,女人需要生存,当泰国的女人吃紧时,还有泰国的男人来填充,在一笔笔各取所需的交易中,小渔村渐变成市,从极度贫穷、落后走向另一个极端繁华、奢靡,成为世界闻名的色~情之都。芭提雅,就像一个做过大手术而彻底变了性的绝世妖姬,蛊惑着世上人心,随同它一起沉迷放纵。
肥叔的呼噜一声高过一声,阿正关上了麦克风,不知何时,哭丧着脸的天终于挤出了眼泪,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车窗,人人昏昏欲睡。只有单先生裹着衣领,靠着窗,直勾勾地望着白花花的雨幕。
阿正也不知怎的,向前蹭了两步,悄然无息地坐在了单先生身旁空出的座位上。
单先生微微一动,扭脸瞟了阿正一眼,阿正结实的身体贴着他的腰侧,两个人挤挤挨挨,斜倚的单先生坐直了身体往里挪了挪。
雨声密集,旅游大巴似乎并未减速,毫无惧色地穿行在雨色苍茫的公路上,除了砰砰作响的雨声,肥叔高低起伏的鼾声,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沉寂。
单先生的腿很瘦,骨头也很硬,膝盖的顶端顶出一个颇有棱角的弧,顺上延下,都恰到好处的将一双长腿分割成修长的比例,也使人有一种想亲手比量一下的冲动。
车里的潮闷,男人的汗味,女人的香水味混杂在一起,阿正扭开随身携带的鼻通,薄荷味的,清清凉凉,一年四季都闻这个,一旦停了,便觉得哪里都不通顺似的。
凑在鼻前,阿正深深地嗅了几下。单先生一旁看着,膝盖轻轻碰了碰阿正的,阿正将鼻通递给了他,单先生接过来,拿在手里看了看,又凑在鼻子下闻,阿正拿回来,将鼻通底部拧开,露出薄荷油,在太阳穴上示范性地擦了擦,单先生明白了,这看似唇膏的东西,一端是嗅的,一端是擦的,闻一下,倒清爽不少,于是效仿着阿正,深深一吸,薄荷劲大直蹿入脑,单先生的眉头陡然蹙紧,胳膊肘撞向阿正的腰眼,自己被呛到,却一定要怪阿正的。
阿正怕痒缩了下身,忍着笑,将鼻通举到单先生鼻下,单先生就着嗅了嗅,嘴唇碰到阿正的手,不禁也笑了。
阿正将鼻通套好,重又递给单先生,单先生微一迟疑,阿正马上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单先生这才收起来。
雨势也不见小,好像有人端着一盆水铺天盖地的倒下来,声势骇人,车窗很快就蒙上了一层白雾,外面什么都看不清了,车里也是黯淡无光。
单先生抹去窗上的雾气,隐约见到两旁飞快而逝的树木,瘦长的手指在冰凉的玻璃上漫无目的划着,继而在一块空白地,慢慢的,一笔一划,写了个“阿”字,看了眼阿正,阿正像专注主人的小狗全神贯注地望着车窗,单先生浅笑着又继续写第二个“正”字。
看着玻璃上端端正正的“阿正”,阿正想了想,犹豫地靠近单先生,伸出手,指尖刚刚触及玻璃,车身猛然一晃,沉睡中的人们发出一阵低呼,大巴堪堪躲开迎面而来的车子。
阿正猝不及防,整个人压在了单先生的身上,脸贴脸,怀对怀,手按在单先生的肚子上。单先生一把抱住了失去重心的阿正,将人搂个满怀,肚子上突袭而至的重压,实难承受,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阿正的脸从未有过的红,麦色的肌肤红里透着亮,染红了脖颈,慌不迭地重新坐好,却又忘记了该说声对不起。
单先生抿着唇,垂着眼,僵僵地坐着,原本苍白的脸色也红润了许多,看上去倒比从前多了几分生气。
车窗上的“阿正”早已水迹模糊,顺着每一条笔划流下长长的泪痕,阿正不禁失落,他很想让单先生看看自己的中文其实写的也算不错的。
单先生摊开自己的手掌,低低地伸到阿正面前,阿正不解,单先生用手指比划着,阿正明白了,于是伸出一根指头,缓缓地在光润又略显瘦长的掌心里,写下了“单冰”两个字。
待阿正写完,单先生依然摊着自己的掌心,阿正又写了一遍,不等写完,单先生拢起了掌心,将阿正的手和那个未写完的“冰”字一并拢住了。
车里渐渐明亮起来,雨收云散,天空清透如洗,阿正低沉的声音也透着几分愉悦:“好了,大家醒一醒,看看外边的景色,这里就是芭提雅了……”
阿正没有忽悠,酒店果然要比曼谷的好,隔着大堂干净的落地窗,既能看见东南亚密植林立的花园,又能看到空无一人的泳池波光荡漾。
“啊,好想跳下去游一圈。”
“晚上去做SPA吧?我们几个一起?”
“好啊,好啊。”
“这个阿正,怎么搞的,拿个房卡也这么慢?”
分完房卡,单先生的身影最后一个消失在电梯里。
阿正知道这里的套房一个人住有多浪费,床有多大,卫生间有多整洁,茶几上还会有一束盛开的百合花。
稍作休息,便去吃晚餐,沿着海滩走十几分钟便是大排档,看着临海的船坞上一盆盆鲜活的海货,几个女人发出阵阵欢呼。
魏涛张罗着大家落座,喝酒的以肥叔为首坐一桌,女人们不喝酒另坐一桌。只是没想到女人里也有闹着要喝的,肥叔这桌便挤得满满当当。
男人们临上飞机前,按着魏涛的安排,将国内的白酒分别装箱带到泰国,现在也都拎出来放在桌上。
不知道单先生喝不喝酒,可能不愿坐到女人那桌去,捡了个最外边的座位,临着海,一抬头,就能碰到悬挂在船坞上的一盆吊兰。跟着这伙人边吃边喝,喝着他们自带的白酒,既不推辞也不贪杯,只是话还是说得少,多半也是听别人侃侃而谈,脸上永远都是一副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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