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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道不销魂 (李陶风)


  既已开了口,曹恩凡干脆决定跟童飞说个明白:“叫了天佐来。”
  “你叫的?”童飞不依不饶。
  “对,我叫的。”曹恩凡举着茶壶打算把半壶凉茶泼到树根,还没出堂屋,被童飞拦住,胳膊被抓在他手里,握得生疼。“怎么了?”
  听到曹恩凡叫出天佐这个名字,童飞本已有气冲到胸口,曹恩凡又是这么冷的一句质问,童飞险些压不住火,一把把他搡出去。幸好没冲动,他只好耐着性子问:“你跟那小子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曹恩凡明白童飞动怒了,也明白这里面的原因。话赶话说到这份儿上,曹恩凡有些想让童飞清楚,自己与他并不会有过多瓜葛,或许以前还不敢如此,但他总是迁怒严天佐,曹恩凡便有些难忍了。
  “你跟他怎么认识的?他一个南方人,来北平做什么?”
  曹恩凡微微用力,挣开了他的手。童飞虽高大精壮,但毕竟不是练过武的人的对手,登时掌心吃不住劲,只好松开,眼看着曹恩凡去把水泼了,听他说:“偶然认识的。”曹恩凡一顿,心想天佐说是来逃难,其中原委自己从没唐突问过,更不好跟巡警总队长说,一转念,说:“来北平玩儿的。”
  “玩儿?都玩儿什么了?”
  “我又没天天盯着他,怎么知道他都玩儿什么。”曹恩凡已经回到屋里,重新沏了茶,“童大哥喝茶。”
  “不用了。”童飞冷着脸走到院子中央,瞥了一眼那棵桂树,“他倒是会借花献佛。”
  曹恩凡站在堂屋里,没有送出来。
  童飞背着身说:“晚了,你早歇着吧。我有空……再来看你。”
  “好。”曹恩凡原地站着,看童飞走了出去。
  坐回桌旁,他给自己倒了杯茶。细长的叶子在盖碗儿里飘着,就着花香鸟鸣喝了一碗。
  这边严天佐躺在旅馆,想着自己来北平快一个月了,转天中秋,这每逢佳节倍思亲,他还真有点想他哥哥了。要办掉的那人只是知道了个大概的情况,什么时候能寻到好机会下手还未可知。自己虽喜欢北平,但也不能置哥哥的交代于不顾,做缩头乌龟。想想,还是应该早早把事情办妥,而且自己还有了个能帮上忙的人。既然不想亲自动手,还是不要夜长梦多了吧。翻个身,睡不着,于是又拿出纸笔,给哥哥写了封书信。这次乖乖写上了自己现落脚的地方,只说是前两次慌忙忘记说了,并又报了平安,较之前两次,多表了表必定成事的决心。
  第二天日上三竿他才起床,携了书信出门。刚走到街上便被一派节日气氛熏晕了。老百姓都出来采购,集市比往日更热闹,远望天桥那边也是摩肩接踵,只能望见黑压压一片头顶。曹恩凡让他好好看看,他便听话好好看看。
  沿街各种小吃,东尝尝西尝尝,没多久竟吃撑了,自己也笑话自己,何至于这么没见过世面。走走到了邮局,严天佐从怀里掏出信,从邮筒的扁口往里把信顺进去。闪念间,他觉得不对。这信里的内容大多是自己昨夜思亲之时的冲动话,有多少是真心所想并不能保证,再加上已来北平这么多日,前信里的意思都是这事儿难办,忽然去一封表决心的信,还附上了地址。严天佐脑子一下乱了,只觉得不好,这信寄出去恐怕麻烦,可是这么想着间,信早就滑进了邮筒。他急忙伸手进去追,也是被卡得手背疼。他矮身往邮筒里看,借着一点光线,看自己那封信躺在一堆信上,哀哀叹道,定是天意。管他后事如何,也等有了事再说吧。
  在外面吃喝玩乐了大半天,严天佐买了几样果子和各种馅儿的月饼,傍晚时分,去了曹恩凡家。
  

☆、花香晚风细庭院早月明

  严天佐边走边望天,白天的时候还是青天朗日,这到了向晚时分天幕上却扯开了薄云。他抬头默默念着: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忘了是从哪里听来的这句北方谚语,他自己估计应该是从戏里。快到兵马司胡同儿的时候,在门口小店打了两壶酒,又切了二斤酱牛肉,拎着抱着,一路惊心动魄地到了曹恩凡家。
  大门没关,留着一条门缝,严天佐用肩膀顶着进了院子,正要招呼,看到曹恩凡跪在供桌前给父母磕头。他不好打扰,便站在院中等他。看他恭恭敬敬、端端正正,一片孝心从动作里就显出来了。二十多年没心没肺的严天佐,这时忽然有点气闷,他长这么大都没这样事死如生般地孝敬过故去的父母。他对父母很小就没印象了,在苏北老家时一直是跟着叔叔过活。叔叔家里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后来又添了一个女儿,哪里还能养活他们。那年闹饥荒,他和哥哥跑出来,现在想想真是祸福相依,若不是逃难到上海谋生路,他和哥哥说不定要寄人篱下多久呢。
  兀自想着,曹恩凡那边行完礼起身,早就听到身后动静,喊了他一声。严天佐大包小包走到堂屋,把东西叮叮咣咣放到了桌上。
  “怎么买了这么多?”
  “过节嘛!”
  “我也买了不少。”曹恩凡从供桌角上也取了一包吃食放回桌上。俩人看着满桌子的食物,想是吃到开春都吃不完了,一起哈哈笑了起来。
  严天佐提了下裤腿,坐在桌旁,招着手说:“吃吃吃,能吃多少吃多少!”曹恩凡坐下,给他倒了杯水,脸上不停笑着。
  “今儿高兴?”
  曹恩凡没发觉自己一直笑,是以不知道这句从何说起。
  “少见你这么笑。”
  他这才发现自打严天佐进门自己就一副笑脸,被这么一说,有些尴尬。他今天确实是高兴,总算有个人陪自己过个节了,这人还是严天佐。曹恩凡也知道,从见了严天佐那天起,自己便比从前开朗多了,以前只觉得什么都没意思,孤身一人,自己吃饱全家不饿,世道又艰难,没个奔头。严天佐仿佛从天而降的一束光,让他的生活豁然亮堂了。见到他的时候就高兴,见不着了就跟两脚悬空一样没着没落。他本来是有点怕的,怕严天佐哪天彻底不见,又或者是自己情难自持做出什么让他厌弃的事情,好梦终究要醒的时候,自己怎么办。可是后来似乎就想通了,也或许是严天佐这样与他亲近让他一时忘记了那些顾虑。
  曹恩凡坐到旁边,笑着说:“你来陪我过节,我确实高兴。”
  严天佐伸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指着桌上的酒壶说:“高兴的话,今天就喝个痛快!”说着就把酒壶打开了,“拿俩酒杯来!”
  曹恩凡去拿了杯盘,摆好下酒菜,严天佐给俩人满上,举起来就是一杯下肚:“花好月圆!”曹恩凡举着杯子,愣住了。严天佐抹了抹嘴,呵呵一笑:“我这话不对。桂花都快败了,今儿月亮还被云……”
  说着的工夫,院子内渐渐亮了起来,银光瀑泻,清辉四起,竟是云开月明了。
  俩人怔怔看着,月亮揭去柔纱,含羞露面,恬静地端坐天边。严天佐看傻了,直摇头,觉得邪性,手中的酒杯被曹恩凡轻轻碰了一下,“叮”一声,他低头看手里的酒杯,又见曹恩凡举着杯子对他说:“人圆月圆。”
  回过神来,严天佐说:“我来的路上还纳闷儿,今天一天都是晴天,怎么到了晚上该赏月了,倒出了云彩。现在这是好兆头。”
  “是好兆头。”又把酒满上。
  外头是月亮的清光从九天流泻,屋内是推杯换盏的两人。秋风习习,夹带着甜腻的桂花香气,里间的两只相思无端鸣叫数声。曹恩凡觉得,古往今来,再没有一个比这更好的中秋了。
  一壶半酒下肚,两人都有点飘忽。严天佐开始哼哼唧唧地唱戏,仍然是荒腔走板,唱到兴头上突然站起来,加上做派,似乎要来一场完整的唱念做打。曹恩凡看着他,也听不清他唱的念的是什么,只是觉得好笑。严天佐一个亮相,冲着曹恩凡呀呀直叫。
  “哈哈哈哈!”曹恩凡被逗得前仰后合,忽就一把被严天佐拉住了手腕。
  “郡主休慌俺来到!”
  曹恩凡不知道他唱的哪一出,笑着被他拉了起来。接着又看他在自己面前自说自话了许久,之后呆呆望着自己。
  “该你了!”
  “我?”曹恩凡好不容易听出来他唱的是一出状元媒,可是自己根本没看过两遍,怎么知道之后是什么词。
  见曹恩凡愣怔着,严天佐眉头一拧,右手握拳砸在了左手手心,抬脚跺地,“哎!这可如何是好!郡主忘词儿了!”
  曹恩凡看他这独角戏还能演到什么时候,站在一旁不搭腔。严天佐突然一抬头,带着几分醉意的眼睛亮了一下,嬉笑着说:“我功夫不好,不配演六郎。不如你这个会耍枪的真六郎,给我演一个吧!”
  曹恩凡看他翘首期待的样子,也不好驳他面子,只说:“我不会唱戏啊!”
  “不用你唱。”严天佐两步走到厅角,把倚着的那把枪拎了起来,双手端着抖了一抖,“你就耍套枪法抵过了。”
  曹恩凡接过枪,看了他一眼,随手舞了个枪花,摇头笑道:“你天天去看我卖艺,还没看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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