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不吃甜,饭后方简还要单独给她做一碗甜点,火龙果拌燕麦酸奶。
方简第一次给人做吃的,切水果切得乱七八糟,指甲缝叫火龙果汁全染红了,小莱两手叉腰站在一边看,不时给她指点两句,方简顾这不顾那,手忙脚乱的,半个火龙果“吧唧”掉地上。
“你看你弄的!”方简瞪她,跺脚。
“关我啥事……”小莱真是冤,“还看我干嘛呀,快快捡起来,没有超过十秒钟,细菌还没有赶来,快快呀!”
“什么歪理。”方简捡起来水龙头底下冲冲,纸巾擦干净地面,小莱说:“好了,细菌都被赶跑了。”
她刀功不行,放东西也没准头,燕麦不小心倒多,奶少,稠了。再添点酸奶,又稀了,整来整去,整出一大海碗。
小莱:“你想撑死我。”
“好啦好啦,人家没做过嘛,做多了就会了。”方简推着她进房间,把她按着床边,舀一勺喂她,“张嘴了小宝贝。”
小太阳一直晒着,关闭好门窗,小卧室里始终保持还算舒适的温度,半碗下去,她印满小树叶的棉睡衣下面,肚子马上鼓成一个小丘。
喂到一半,方简手贴上她肚子,“你有了呀。”
“我有了。”她挺着小腰,“都是你的,明天早上全下到马桶里。”
方简:“……你就离不开粑粑。”
“粑粑怎么了,粑粑很好啊。”她纸巾擦擦嘴巴躺到床上,“粑粑可以让果树和菜菜都长得肥肥壮壮,化肥种的根本比不了,看超市里卖的蒜苗和小葱,挺漂亮,粗粗大大的,老得要命,老得塞牙缝,卡嗓子,根本不好吃,根本不如我在阳台上种的,连聚宝盆也爱吃。”
她现在三句不离果树和菜菜,吃饭时候跟爷爷奶奶说,小时候在家,蔬菜水果多到吃都吃不完,成熟季下雨掉得漫山都是,都拉去农场喂猪喂鸡喂大鹅了,当饲料卖呢。
奶奶说哎呀真羡慕呀,城里啥都贵啊,关键贵吧,还不好吃,都是化肥催熟的,一点也不原生态。
小莱说是呀是呀,这不马上到橙子和柑橘的季节了,让爸爸寄个几大箱过来。
奶奶说好哇好哇,那我们可是沾你的光了。
这会儿她吃饱躺着,撩开衣服,肚子拍拍鼓,都是实心的,拍不响。
方简爬上床,自觉给她揉肚子助消化,她摸出手机给姜建军打视频电话。
电话接通,方简先伸个头出去打招呼,姜建军正走在下山的路上,天将暗,落着小雨,屏幕里一片模糊的黑蓝。
他戴一顶小莱买的黑色毛线帽,高鼻浓眉,五官在夜色里极为深重,是个很有型的帅大叔。
小莱常常按照自己的审美打扮他,运动裤,球鞋,卫衣,夹克一件件买了寄过去,只要不是裙子,姜建军都欣然接受,穿出门去,碰上邻居就抻抻衣服,说:“哎呀,都是姑娘给买的,反正她买啥穿啥呗,老都老了还讲究那么多。”
四五十岁人了,走镇子街道上,老娘们还是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当过兵的人身板直,仪态好。
姜建军少年时也是有过相好的,当兵的第三年女人写信寄给他,说等不了,要嫁人去了。自那后,男女之事,他就再也没了心思。
后来转业回桃阳,捡来姜植树,更没想过结婚,过了几年又捡到一个姜小莱,齐活,儿女双全了。
姜建军这辈子做过最出格的事,就是没把捡来的姜小莱还回去,一直藏在山里,藏到上小学。
姜小莱是被亲爸给卖的,根本没有还回去的必要,她要是不小心走丢被拐的,肯定早还了,四岁的小孩已经记事了,好坏还是分得清的。
孩子被人贩子遗弃在路边,大雨里奄奄一息,脸像一张湿透的灰白的纸,身上冷得像冰。他抱着孩子,骑着宝珠它妈在山路上喀喀嗒嗒跑,在镇上的水泥路上喀喀嗒嗒跑,孩子肉嘟嘟的小手一直抓着他手指。
到镇上医院,年轻护士们到处找不到她手上可以用来扎针的血管,又赶忙冒雨去请退休的老医师来,给她在额头上扎针输液,他陪床陪了一天一夜她才醒过来。
那双小动物一样的黑眼睛恹恹地看着他,小鹿似的长睫毛迟缓扇动两下,他心里就把她的位置在家里安排好了。
姜建军养孩子没那么多讲究,反正饿了给吃,冷了添衣,作业写完就可以出去玩,孩子喜欢什么就让学什么,跟农场里走地鸡一样,基本属于半散养,反正他小时候就是那么长大了。
半散养倒是比城里全封闭养得好,俩孩子都健健康康长大了,尤其是在听说了方简的事之后,更庆幸当初没把小莱送到方家去。
跟老战友方正这么多年不来往,也是因为孩子。
有一年暑假带孩子出来玩,到方正家,方正是个死脑筋,一直劝他把孩子还回去,说孩子亲爸妈肯定也着急,当爹的怎么可能会把自己亲闺女卖了。俩人差点因为这事闹掰,方正又退一步说乡下教育不好,让他把孩子放他家念书,正好跟方简作伴,两个小孩年岁相仿。
当人家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咸吃萝卜淡操心!他就是想借机给小莱找亲生父母。
这姓方的驴得很,别哪天被他卖了都不知道,姜建军带着小莱离开后就再也不跟他玩了,后来他搬家,两个孩子也彻底乱了联系。
姓方的就会说好听话,这世上啥人都有,不会当爹的畜生多了去了,他自己还不是那个熊样,两个女儿都跟他闹掰了。
姜建军心疼孩子,庆幸同时,心里也后怕,差点小莱又被拐走了。
孩子长大,出去念书,希望她早点找到那个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姐姐,又怕她跟那边太亲近,不要他这个爹了。出去上大学这几年,当爹的提心吊胆,生怕她哪天就说不要他了,不回去了。
城里好玩啊,心都给她玩野了,连着两个假期没回来,说要找这个姐,要找那个姐,就是不回家找爹。儿子在外头当兵,女儿放假也不回家,他心里怨气大得很。
现在她再打电话,姜建军都烦了,不回家,就知道张嘴要吃的,就会吃!就会吃!
小莱甜甜喊了一声“爸爸”,姜建军本来不想搭理她,瞧见她头上一圈白纱布,山道上停下,深深皱起两条浓眉,“你那脑袋,怎么回事。”
“走路跌的,下雨路黑,一不小心就跌路边花坛上了。”方简帮她说。
小莱点点头,“嘿嘿,不小心。”
“严不严重?”姜建军凑近手机屏幕,用力地瞅她。
小莱说:“不严重,就缝了三针。”
“三针还不严重!”姜建军吼。
还是说多了,该说两针的,小莱忙劝他,“真的不严重,想点好,得亏没伤眼睛,是吧?”
姜建军不说话了,沉默在山道上走,林中有遥远的乌鸫和夜莺鸣啼,还有他重重的呼吸声。
小莱撒娇喊了声“爸爸”,过了好半天,他心里不落忍,没好气,“干嘛。”
小莱笑嘻嘻,“想要柑橘和橙子,要给姐姐家两箱,方简姐姐家两箱,肖逢也给他来两箱吧,地址你知道的,我姐的我待会儿发你手机上。”
姜建军说没空,小莱捂住额头,“啊,好痛,一阵一阵的,痛死了,要吃水果才能好……”
“吃水果自己买去。”
小莱放下手:“爸,全部都找到了,寒假我就回来了,只是不知道方简跟不跟我去,她也没说。”
方简白她一眼,“叔叔,我要来的,我们一起去,在桃阳过年。”
姜建军瞥她们一眼,这才哈哈笑起来,眉眼舒展,笑出日晒雨淋的满脸黑褶,“好吧,再过个把星期,果熟了给你寄过去,寄大个的,寄两箱,一样两箱。”
小莱:“谢谢爸爸,爸爸真好。”紧接着又问:“爸爸,咱家是不是有好几匹山来着?”
“啊?山,也没多少,以前种果树承包的,你上高中就不种了,就剩两片自家山头了。”
小莱一噎,不管:“那两片也很多啦,咱家两片山能种不少果树了,能卖很多很多钱吧。”
姜建军:“不修枝不耕田不施肥,能产多少?不过喂你吃是够了。”
小莱:“那开农场的张叔不是还搞了农家乐,让人去咱家林子里摘果,然后收他们的钱?”
姜建军“啊”一声,有点闹不明白她,这丫头啥时候这么关心家里了。
方简摆好枕头靠在床头,要笑不笑,小莱把脚架在她大腿上,“反正咱家就是地多呗,放在旧社会,也是土财主了是吧?姜植树是大少爷,我不就是二小姐?”
姜建军好像有点明白她的意思,又不是特别明白,反正顺着她话说准没错,“是啊,你就是千金小姐了,你爸要是勤快点,多承包几片山头,现在也是桃阳数一数二的乡镇企业家,大老板了。”
“是啊,咱家那么多地,荒了多可惜,我还想毕业回家种果树呢,爸你是过来人,你会指点我,给我当参谋的对吧?我跟肖逢都商量好了,我们要开店,靠互联网拉动实体经济,直播带货呢。”
姜建军搞不懂她什么互联网经济,反正只要回家,她说什么都“嗯嗯嗯”,举双手双脚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