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前几场戏是人肉背景,穿的长袍广袖,文弱书生。这天把长袍脱下,换装出来,谢川便眼前一亮,叫了声好。
双十年华的年轻人,为着戏中要求,甲胄上沾了血迹,发丝微乱,头盔抱在臂弯里,站得脊背端直,不卑不亢。他褪下了笑意,一双星眸闪烁间透出几许“红日初升,其道大光”的味道,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朝导演微微颔首。
连旁边鲜少和赵荼黎打交道的涂睿都不禁侧头跟另一个演员说:“谢导眼光真毒。”
各部门已就位,方才走位走得无比敷衍的两个主要演员这回是正儿八经要真刀真枪了,涂睿经过刚刚的一瞥,更不敢掉以轻心。
对戏这事,往重了说是玄学。演员的入戏程度、理解深浅还有情绪起伏,都能够影响另一个,老道的前辈可以带动后辈,甚至能把对方往自己这圈里带,如果碰上个心眼小又演技好的对手,便直接沦为陪衬。
涂睿不比他大多少,三十不到的年纪,可他不是科班出生,在影视圈摸爬滚打已经有十年,经验远比赵荼黎这个听上去的学院派要丰富。
谢川喊开始,四下也安静,赵荼黎深吸一口气,抬眼对上涂睿的目光。
他从殿外走进去,靴子沾满泥巴,脸上也有血痕,俨然是一副刚从战场下来狼狈至极的模样,疾步走到大殿中单膝跪地。
“末将高肃,洛阳之围已解,我军邙山取得大捷,陛下亦可安心!”
“罢了,”涂睿的声音刻意拖长,“周军情况如何?”
赵荼黎一愣,不敢抬头:“周军丢营弃寨,自邙山至谷水,三十里中,军资器械,弥满川泽。手下败将,不足为惧!”
涂睿冷哼一声,从龙椅上站起,走下长阶在赵荼黎面前站定:“朕听闻,长恭率领五百轻骑冲向千军万马,何其勇猛,改赏。”
“末将为社稷江山,能够得到陛下的赏识,便再无所求了。”
“是么。”轻叹一声,像是突然记起,又像埋了许久的伏笔,涂睿亲自扶他起来,在他耳侧压低了声音,“朕还听说,你戴一盔冑,如入无人之境,而后我北齐将士认出你,竟一起吟唱起曲子来,声可上九霄,惊动苍穹,大涨军威?”
“身为中军主将,末将上阵可主张士气,彼时我军已草木皆兵,故而出此下策,至于曲子,高肃亦不曾想到会有这般奇效——”
“兰陵王,”涂睿走过两步,忽而回首,“入阵曲?”
变故是在这一刻发生的。原本恭敬的人突兀地抬起头,一双目光带着某种独有的矜傲,凌霜傲雪的梅枝向来不因西风便弯了腰。
高长恭,兰陵郡王,出生开始就喊着金汤匙。高家人性情一个比一个怪,大染缸里居然还能养出一朵小白花,大约太出奇所以一直不入武成帝的眼。但总归是一家人,他为国家浴血拼杀,开疆拓土,平时不与人争,不结党营私——
到头来危机还未曾彻底偃旗息鼓,自家人关起门来,竟先拷问战场上你威信大涨,功高盖主,这让我如何放得下心?
难以名状的愤懑须臾间涌上心口,战场上的新伤旧恨加在一起,面前武成帝的目光分明是猜忌不信任。他喉头一阵腥甜,几乎呕出血来,强迫自己镇定。
想杀人一般的怨。
涂睿被他的目光看得背后一凛,紧接着那刹那的寒意消褪下去,赵荼黎又恢复了方才谦恭却不卑微的姿态:“陛下何出此言?高肃不明白,北周兵败如山,应该高兴才是,至于过程,高肃以为不那么重要。”
“长恭辛苦了,先回府去歇息吧。”
他稍一点头,却不转身离开,欲言又止的模样持续许久,终于没忍住:“陛下,国事即家事。既是家事,高肃所作所为绝不是一己私欲。”
萧条的眉目里甚至能窥见沉郁顿挫的无奈和痛心,剧本里所写,赵荼黎倒退两步后毅然决然地离开。在他走出大殿不久,沉默仿佛能溺死人,涂睿砸了案几上的文房四宝。
“国事即家事?”冷笑一声,左右立刻跪下,涂睿轻蔑地瞥向外间,“北齐虽姓高,可姓高的也并非全是一家!”
谢川:卡,很好。
效果比想象中还要好,两个人年龄差别不大,可群众印象却要偏向涂睿,没来由地觉得赵荼黎是个“便宜影帝”,没有真才实学。
所以在他刚刚那个眼神展露出来时,监视器屏幕后的殷牧垣情不自禁地“诶”了一声。刹那而已,居然能包含被误解的悲痛,外患未灭内斗又起的沉郁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凶神恶煞的杀气,他以为赵荼黎只是个那么凑巧被拍成演技派的偶像,没想到的确不一般。
“金橄榄近年的评选越发引人诟病,没想到这次评了个当真前途无量的。”他对谢川说,对方不无赞同地点头,摸着自己的一撇小胡子:“涂睿遇上赵荼黎,那份英雄末路的气息倒也十分合适。”
听着不像好话,殷牧垣笑了笑:“您老可千万别当着涂睿说,没准儿他不服气。”
事实却不是这样,谢川刚喊了卡,涂睿就一垮肩膀把厚重的外套脱下来。他的助理立刻送上凉水和电风扇,跟大爷似的人没理她,朝赵荼黎的方向走。
“小黎,演得很好!刚刚差点都被你吓到了!”涂睿是个真性情的,他大力拍着赵荼黎的肩膀,也不见那人的小身板随之晃了几下。
“谢谢睿哥。”赵荼黎正在脱盔甲,大夏天的穿着这个实在是遭罪,他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
除下盔甲后,里面只一件白色单衣,黏腻得难受,赵荼黎一会儿还有戏不能去卸妆,只得坐在旁边休息会儿。他扯了扯领口,没有助理的日子,经纪人无暇管他就只能自生自灭了,赵荼黎在门边吹了风觉得舒服多了。
一杯水递到他面前,接过来赵荼黎本能地道谢,是熟悉的声音:“谢什么。”
殷牧垣搬了个凳子在他旁边坐下了,他对赵荼黎堪称司马昭之心,左右的场务立刻捂着眼走开。他见赵荼黎警铃大作的模样,从包里掏出个平板。
“没别的,邀请你看个视频。谢导的意思,不用太紧张了吧。”
听到自己名字,正给涂睿讲戏的谢川回过头做了个手势。赵荼黎放松不少,但还警惕着。
殷牧垣伸手弹了下他的脑门儿:“小兔崽子,我公私分明,真以为不挑食?”
赵荼黎:“你这样说我好像更害怕了。”
视频的内容他没有想到,或许是之前的剪辑或者是概念预告,可殷牧垣熟门熟路点开一个只有一分多钟的文件,正中坐着的是个脑门儿。
“唐韶齐。”他给赵荼黎做解说,完了好像多此一举,便安静闭嘴。
镜头微微晃动,焦点挪到偌大房间正中坐着的少年人身上。赵荼黎皱眉,心道这不是沈谣么,难道这就是传说中他的试镜视频。
他猜对了来源,却没猜中这时沈谣要演什么。
视频的画面有些模糊,赵荼黎凭记忆勾勒出沈谣漠然的初始表情,只见他整理了袖口,挺直了脊背,并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沈谣最好看的地方是眼睛,谁都清楚,可任谁都不敢苟同他的眼睛能同“亮”字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桃花眼看不清神色,摸不透情绪,习惯了沈谣懒散得像只猫随时都是困顿的表情,此时赵荼黎的瞳孔却轻微地放大了。
迷离的目光聚焦在镜头的方向,随后竟然电光火石地尖锐起来。他慢条斯理地做了个摘眼镜的动作,轻佻得近乎不庄重,开口的台词让赵荼黎浑身一颤。
“……你们指控我为杀人犯——可是我知道,我没有犯罪!”
他激动得眼圈微红,此前长久的静默赵荼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在等对方的话,从眼神里虽然听不见台词,可他们都知道另一个不存在的“角色”一定说了什么,让麻木的一个人陷入了绝望。
“……控方证人。”赵荼黎轻轻说。
屏幕上的沈谣被唐韶齐喊了停,他只来得及念完第一段台词,旋即立刻恢复了之前惯常的满不在乎,一点笑意浮上唇角,薄情的弧度仿佛开了朵花。
赵荼黎觉得眼眶发涩,他把那杯被冷落的水一饮而尽,口干舌燥地想,迄今为止见过的两次表演已经让他足够想和沈谣一起演戏了。
他那颗被浮华浇透了的心里,对表演的热爱无可抑制地重新破土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邙山之战指的是北齐的大捷w
剧本的详细内容懒得写_(:3」∠)_
☆、一回合
最初决定报考电影学院时,赵荼黎还尚在一个会去相信的年纪。
他自食其力得太早,天资不错,中二时期愤世嫉俗过,也怀才不遇过,觉得自己天纵奇才,总该遇到伯乐相助。在学校是成绩不上不下、却又让老师挑不出一根刺的校草,至于家庭生活和来自亲情的关心,不提也罢。
这样的环境注定他成不了幼时梦想的航天员或者科学家,赵荼黎也不曾去肖想。
他第一次接触到表演,是被硬拉到学校一个舞台剧比赛的演员名单里,彩排混乱,表现不瞩目,可当校方卸磨杀驴,舞台剧也终于落幕时,赵荼黎突然觉得,比起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然后庸庸碌碌地变成芸芸众生中一员,这个似乎更让他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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