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常钦皱眉道。
“想必是居住在这里的老人。”郗苓回答,绕过臭气熏天的稻草堆,穿过抄手游廊,来到偏厅。
偏厅不大,目测只有四五个平米,被中间的佛像占去一大半,剩下的流动空间便更小,室内一角摆着一张简易的木板床,床上铺了张破旧的稻草席,一条脱线的薄毯随意丢在上面,旁边是张破烂不堪的写字桌,桌上稀稀落落放着几个碗和一双筷子,桌旁有个金属脸盆架,盆内盛着半满的浊水。在房子的另一角摆着一个黑乎乎的煤球炉,上面有个生锈的开水壶,正咕噜噜地冒着热气。
一个穿着白色背心,蓝色裤衩,白发苍苍的老大爷正背对着他们,坐在偏厅侧门的门槛上,低头呼哧呼哧地扒着手里的饭,他俩走近才发现,大爷身上的背心千疮百孔,想必已经穿了很多年,而他碗里所谓的“饭”其实只有稀疏的几粒米,剩下的全是汤水,根本不够填饱一个人的肚子。
两个人顿觉一阵心酸,互相对视了一眼后,常钦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大爷的肩,问道:“老爷爷,您一个人住在这儿吗?家人呢。”
老大爷耳朵不太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浑浊的目光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含糊不清道:“家人,家人都在种地。我还有个孙子,在,在外面上大学,可厉害哩。”提起孙子,大爷原本无神的双眼突然放出晶亮的光,似乎为家里能出一名大学生而感到异常骄傲。
“那你的儿子,或女儿呢?他们不管你么?”郗苓也蹲下身,看着老大爷问道。
大爷沉思片刻,突然低下头,失落地说:“嫌我老,碍事儿,把我赶出来啦。”
“这里只有您一位老人家了么,还有其他人么?”常钦问道。
老人摇摇头,回答:“都死啦,这个庙里冷,一到冬天就不停刮风,很多人都在年初被冻死啦,还有几个没东西吃,给饿死啦,现在只剩下我啦,很快,我也要死啦。”老人家口气平淡,似乎在谈论与之无关紧要的事儿,说完后又埋头喝手里的“粥”。
郗苓看了眼常钦,两个人同时站起身。“想必这就是你遇到的那位大学生的爷爷。”郗苓说道。
常钦点点头,苦恼地说:“我们该怎么办?千里迢迢赶来这里,总不该放任不管吧。”
郗苓想了想说:“我现在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看这天就快黑了,不如我们暂时在这庙里搭帐篷,今晚就在这儿过夜吧,正好跟老人家多了解些详情。”
“也好。”常钦答应道。
郗苓从登山包中取出帐篷,跟常钦两个人配合着支在老人睡的小床旁,老人家也没有反对,反倒饶有兴趣地放下碗筷,坐在一边看他俩忙碌,时不时问些没见过的小玩意儿,郗苓便很有耐心地一一指给他听。搭好临时睡觉的地方,他俩又在庙堂后头找到一把竹编的扫帚和一个簸箕,把老人家的临时住处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把那堆又臭又脏的稻草统统扛到村头垃圾桶扔掉,忙完这些,俩人累得不行,也饿得不行。
常钦拿出仅剩的几盒罐头放在老人的破写字桌上,然后拆开其中一盒,教他怎么加热,简单地准备好晚上的食物后,常钦拨了一大勺牛肉放进老人碗里,想必是生平没尝过如此的美味,老人两三口便吞进了肚子里。
夜幕很快降临,大殿外树影斑驳,知了此起彼伏地鸣叫,漆黑的天空上星星点点,这是个晴好的夜晚,凉风徐徐,温度适宜,郗苓在殿外台阶前点起一团篝火,摇曳的火光照进殿内,将每个人的身影拉得极长,他俩搬来几堆干净的稻草,铺在老人睡的床边上,席地而坐,听老人家讲自己被赶来这里的前因后果。
老人家姓朱,老伴儿死得早,家里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娶了媳妇,又生了一个懂事乖巧的孙子,几年前,村里经济还尚景气,儿子跟媳妇对他也算不错,嘘寒问暖,照顾起居饮食,做得面面俱到,孙子又特别粘自己,一家人过得挺和睦,直到去年夏天,孙子考上大学离开了家,正巧那年闹干旱,家家缺水,儿子跟儿媳便开始嫌弃老人,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为难,老人只好少喝水少洗澡,可是夏季炎热,每日又需要下地干活,晚上回家不洗澡,很快便满身骚味,媳妇嫌弃公公不讲卫生,不让他一起吃饭,每天丢给他一张小板凳,让他端着碗坐在家门口吃。屋漏偏逢连夜雨,因为空气干燥,田地常常起火,最厉害的一次,全村三分之二的稻田被烧得只剩一堆灰烬,家家户户都穷得揭不开锅,朱家人看朱大爷便越发不顺眼起来,自己的肚子都填不饱,更何况还得照顾他。
这时也不知是谁,去镇上请来一位算命师傅,大师挨家挨户看了一眼,又站在被烧毁的稻田中央假模假式地念了一通咒语,最后慢吞吞地说道:“听闻村里有座圣姑庙,圣姑在庙中独居多年,急需花甲老人陪伴,各家人可把自家年过六十的老人送往庙中,方可避免灾难再次降临。”也亏这村子人的文化程度跟榆次县不相上下,村民听闻,便纷纷扭头,回家把老人的行李打包好,扛着就往庙里仍,有些心肠软的,还会顺带稍点大米一起送过去,心肠硬的,丢下一张床几条棉被就了事儿了,刚才老人家拿来做饭的煤球炉,正是一位婆婆的女儿实在于心不忍,才从家中搬来,婆婆是去年年尾耐不住严寒冻死的,她死后,这庙里就只剩朱老头一个了。
“当时他们请来的算命先生,你可知是何方人士。”郗苓问道。
朱老头摇摇头说:“只听说这人神通广大,能召唤天上的神仙,当时有人不相信他,他便说,‘圣姑此时就在天上看着我们,你们要不信,尽可看我怎么召唤她。’接着又装模作样地念了一通符咒,然后仰头望向蓝天,大声喊了句,‘圣姑,此时如果您就在我们身边,请您发出几道亮光给我们瞧瞧’。”
众相亲听闻,一个个都仰着脖子,巴巴地看向天空,果然,那大仙刚喊完,太阳边上的一圈光便闪了几下,大家吓得嘴巴都合不拢,恨不得把大仙供在庙里,天天三炷香地拜,于是再也没人敢质疑算命先生的话,所有人二话不说冲回家,把自家老人往庙里赶。
常钦听闻不禁哑然失笑,跟同样无语摇头的郗苓对视一眼,不屑地说道:“小孩子把戏,那大仙当时手里藏着面镜子,镜子对光折射,自然就会闪现亮光,大爷,您那些愚蠢的相亲啊,都被这位‘骗子大仙’给糊弄啦。”
朱老头却摇摇头说:“我知道他这是糊弄,但我也更清楚,像我们这种又老又碍事儿的糟老头,他们早就受不了。那大仙,只不过是他们找来赶我们的借口罢了,唉,人老了,确实不中用啊,干活干不动,吃得又多,自然要被儿子媳妇嫌弃啦,让我在这里等死,我就等死吧,只是,舍得不我那乖巧的孙子。”老人说着,不禁潸然泪下。
“大爷,我们两个之所以会找来这里,正是在太原偶遇了您的孙子,他跟我们讲起家里的事儿,苦于学业太忙不能赶回来帮您,只好托付我们来看看您。”常钦柔声安慰道。
老人听闻,惊讶地睁大眼,随之而出的泪水却越流越多:“真是没有想到,我孙子在外地,还在挂心我这个老头子。”
“大爷,我叫郗苓,这位叫常钦,您要是愿意,也可以把我俩当成您的孙子。”郗苓也跟着附和道。
朱老头低下头,连连擦着流不完的泪水,呜咽道:“好好好,我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两个人急忙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抚了老人几句,好不容易将他的情绪稳定下来,见天色不早,便不再陪老人聊伤心事儿,急忙安顿他睡下,自己也钻进帐篷里。
“你说,我们该怎么帮他?”常钦把头枕在双臂上,望着头顶深绿色的帐篷说。
“自然是以牙还牙。”郗苓平静地回答。
“你想到好办法了?”常钦侧过身,好奇地问。
“既然他们能找个神算子把老人家赶来这里,我们自然也可以弄个大仙,把老人家救出去。”
“主意倒是不错,可我们上哪儿去找大仙呢?”
“你看我像大仙么?”郗苓说着,故意冲常钦抛了个媚眼。
常钦莫名其妙地老脸一红,作势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咂咂嘴道:“像,像个天生能迷倒人的黄皮子。”
郗苓无语,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记暴栗:“早点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进城,要扮成个大仙,还得做不少准备。”郗苓说着,也翻了个身,这样,俩人便面对面侧躺了。
常钦:“……”
闭眼后突然睁眼的郗苓发现黑暗中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你干嘛?等我教你怎么睡觉么?”他没好气地问道。
“没有没有。”偷窥被抓包的常钦急忙尴尬地转过脸,“我就是觉得,这帐篷……有点挤。”
郗苓半直起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道:“你的矫情病怎么又犯了,我怎么记得酒店的床更挤,昨晚也不知是谁挤到我床上来的。”说完重又躺下,拿背脊对着常钦。
常钦依然没有闭眼睡觉,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那就算睡着,也依然直挺的脊背,单薄的睡衣下,郗苓的腰背纤细瘦长,两块好看的蝴蝶骨高高凸起。帐篷其实不小,在外远行的这些日子里,比这还小的空间他俩不是没挤过,怎么今晚,偏偏会有异样的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