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续这才完全说不下去了。用求助般的眼神看向裕青,哪知对方立刻做了一个鬼脸,爱莫能助地吐了吐舌头。
“无论接什么话题都能冷场可是你哥的拿手好戏。我怎么嫁了一个这么无趣的男人啊。”
他想起裕青曾经不止一次对自己的所发的牢骚,又有点想笑。
好在义征也不在乎冷场,说完便将头靠在了椅背上,似乎是想在长时间的阅读过后休息片刻。三人便都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品着茶,将视线投向满是春色的庭院,享受着难得的闲暇。一阵清爽的风路过,木质露台上的光影忽然分明了,像是天上的居民打开了客厅的主灯,耀目的光彩恩惠于仍然在世间匍匐摸索的他们。
如果说子民是上帝的羔羊,挥舞指引之鞭的牧羊人已经等同于半神的地位,但作为陪伴在这位国王身边时间最长的人,义续深深地知道兄长是一介凡人,也曾被命运捉弄得狼狈不堪。正因如此他才敬佩对方,尽管在很多事情上他们意见不合。
在俊流重新回到贺泽的时候,义征亲自去了机场迎接,他给了历经磨难的儿子一个拥抱,但自始至终没有做任何的解释和安抚。
“你知道吗?有好多次我都在想,我为什么要管这些人的死活?我只不过是这个国家的临时家长而已,他们是怎样的人我都不认识,即便这些陌生人再死成千上万,我都不会有感觉。但俊流是我的儿子,失去他我会痛不欲生。甚至……即便这个国家沦陷了又怎样?也许被殖民的生活是有一些艰难,但是也不会比继续战争更难。”
这是在宣布王子死讯的电视直播之后,义征在深夜的电话里对义续所说的话,说完之后电话就挂断了。义续知道那是兄长情绪崩溃的一刻,他没有对枕边的妻子诉说,甚至没有选择当面与他谈心的方式,而是隔着遥远的电波发出了一点转瞬即逝的心声。
不管是与达鲁非结盟,做主将妹妹殊亚远嫁,还是亲口宣布儿子的死讯,这个男人每一次都做了和自己的感情相违背的决定,他知道这有多难,但义征既没有逃避也没有彷徨,只是一边贯彻着做决定的义务,一边默默走下去。
哥哥在家族的众多成员中不算最聪明和最有能力的,但他是当之无愧的国王,义续想着。只懂得自我奉献的英雄式人物虽然可爱,却还不足以领导他们赢得胜利,只有能够冷静地权衡利弊,并敢于背负罪孽的人,才担当得起王的责任。
只可惜,那些因此被深深伤害的,本是他最亲近的人,会不会一生都没有办法原谅他了呢?义续又一次想到了隆非,这让他的心又揪紧起来,那个男人到底至死都没能再见义征一面,这么多年的隔阂里,他是否有过对他的一点理解和释然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知还会像乌云般笼罩他的心多久。他不禁扬起一丝苦涩的笑,看着义征那没有动容的侧脸,在晨光的照耀下蒙上温暖的浅金色,像一尊静止的石膏像。他这才想起来,已经不知多久没有看过兄长发自内心的笑了,那样一种表情,仿佛从他的人格里被永远剔除了。
第43章 王子的求爱
湿重的水蒸气阻滞在半空中,视线暧昧不明,周围的一切像缓慢下来。 幼白的石材墙面不停地聚集起晶莹水珠,在柔和的光线下淌着涓涓小路。
俊流从冒着热气的大浴缸里探出裸露的上身,一动不动地趴在池边,手指慢慢转动着一杯盛满冰水的玻璃杯。一下午的仪式彩排让他稍感疲倦,于是将头枕在还留着细腻泡沫的手臂上闭目养神,漆黑的头发被打湿后紧贴着脸颊。
他平稳深沉地呼吸着,嘴唇碰触到肩膀上逗留的水珠。浴室内的高温能让肌肉得到彻底舒缓,泛红的皮肤上每个毛孔都热得在舒畅地喘气。
“殿下,我拿干净的衣服来了。”
在几声礼貌的敲门后,彭丝手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睡衣走进来,隔着浴池旁半透明的帘子,在被扑上来的蒸汽笼罩之前,她看到俊流脸上浮现一抹贴心的笑。
“婆婆,像以前一样叫我俊流好了。”
“你都已经长大了,我也是时候得遵守礼节了。”老妇人缓缓的声音显得十分耐心,她有条不紊地把衣服按照穿着的顺序放到门边的篮子里,取下已经一片朦胧的眼镜,随手抹去了上面沾染的雾气。
“只有我们两人在的时候没关系吧?”他支起脑袋,慵懒地嘀咕着,“今天你在浴缸里放的香料太浓,我快没法呼吸了。”
他说着轻微皱了下眉,却没有抱怨之色,故意透露的任性反而是亲昵的表现。
“忍耐一下吧,明天的场合太重要了,所有细节都必须一丝不苟哦。”看着俊流像是撒娇般的表情,仿佛在她面前他永远都有做孩子的权利。彭丝没有离开,而是笑眯眯地说:“要不要我帮你擦背呢?”
俊流欣然答应。从小时候开始就帮自己洗澡的婆婆,亲密得就像他的祖母一般。自从俊流进入军校住读后,他们已经很少拥有如此温馨的时刻了。
彭丝笑着一边卷起袖子,一边走到了浴缸前,难得小主人的好兴致,她的心里也满是甜蜜,“今天和朋友出去玩很开心吗?在饭桌上你很活跃,话也比平常多……”
“谁叫妈妈故意把我小时候的糗事说出来当笑料,有客人在场啊!”
他突然局促起来的声音让彭丝忍不住笑,对于今天一直被当做靶子捉弄的俊流,她虽然是十分同情的,但无疑让大家又回到了过去那平常的家庭氛围中,幸好,过去那件事情造成的裂痕应该能够渐渐被抚平。
“其实不止是今天,最近你心情都特别好吧?以前那种沉默寡言的样子,实在不太符合好动的年龄。”彭丝用浴网在他强韧光洁的皮肤上打着泡沫,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布满眼角的细密皱纹并没有让她的洞察力也迟钝下去,“是恋爱了吗?”
“……”俊流脸上的红晕明显起来,不好意思地趴进臂弯里,“你怎么发现的?很明显吗?”
“我可是看着你们两代人长大的婆婆,你们什么变化逃得过我的眼睛?而且,以前你父王也出现过相同症状哦。”
“真的吗,快跟我讲讲,是遇见妈妈的时候吗?”
彭丝笑而不语,像是故意卖关子一般停下了,任对方怎么催促也守口如瓶,只是卖力地替俊流揉搓着背部,按摩肌肉也疏通着经络,直到他舒服得忘记了出声,被浓密的泡泡所覆盖。她细细打量着青年成熟起来的面孔,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年轻时的义征,那个同样拥有受到诅咒一般的纯血统,黑发黑眼的孩子。
她脑海中的画面虽然已经被时间冲刷,退去了本来的颜色,但回忆是很奇妙的东西,可以将当初心中的带起的波澜无数次再现,甚至酝酿得比那时更加鲜活。
只记得那一天傍晚,义征像往常一样从园子里散步回来,却带着满身的泥泞,手臂和膝盖上也有了擦伤。他踏进房门,想要快步跑回房间,却被眼尖的彭丝发现了异样。
“怎么回事,你摔倒了吗?疼不疼?”
当时还只是一名女仆领班的彭丝焦急地查看他的伤处。少时的义征不是爱动的类型,最大活动的就是外出散步,除此之外总是安静有序的,因此彭丝也从没看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样子。
“没什么,遇见一个讨厌的小子,好几次从外面翻进围墙里来偷摘桑果和樱桃,还乱打来这里过冬的野鸭,下人逮不到他,总是被他逃掉,今天让我撞到了,想给他点警告,他竟然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从没见过那么没常识的家伙……”
他接连说了一大堆话,显然情绪还未平复。彭丝抬起头,发现义征的表情并没有带着一丝愤怒或者厌恶。凭着女人的直觉,彭丝笑着应道,“是吗……少爷,你交到了朋友啊。”
于是主人的脸上便毫无预料地浮现出笑容,真实得让她的心里砰然一动。两天以后,彭丝在清晨打扫的时候,发现门外放着一小篮子洗干净的桑果,甜蜜的光泽像是一句最动听的问候。
那是在老国王仍然在世时,他们还住在前首都垠里的乡下时发生的事。
也许是蒸汽浴室里过于闷热了,彭丝觉得胸口像被石头压着,突然有点提不上气来。义征是不善于将感情表露在外的,但她知道在遇见那个人的时候,他度过了一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之前和之后,都再也没有过的。
而彭丝伤感的是,她只是个下人,即便再怎样把主人当做亲人般珍惜,也只能旁观着这个家里年复一年上演的悲喜,无能为力地看着他们被没有结果的爱恨所折磨,最后只能与永久的遗憾一同埋葬于皇家陵园的荒烟蔓草间。
“婆婆。”
俊流的声音让她重新回到了现实,她一边应到一边赶快打起精神,“怎么了?力度还合适吗?”
“其实我还只是单恋而已……”青年慢慢地把身体缩进了热水里,身上丰盛的泡泡便全部浮在了水面上,他抱住膝盖坐在浴缸里,眉毛耷拉了下去,小声地说着,“我该怎么办?”
初春的夜晚虽然算不上冷,但室内的温度却比室外要低,书房里仍然燃起了壁炉,干燥的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散发出一些恰到好处的焦香味。除了这摇曳不定的火光外,只有茶几上亮着一盏柔和的台灯,照着两杯热茶所升腾起来的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