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流一步步走下楼梯,经过站在主客厅大门微笑着送行的管家,带着依旧缠绕不清的心事跨了出去。门外,夏曦园之上竟已是万里晴空,云中透下灿烂得有些虚幻的花火,落在脸上让人感受到入春以来的第一袭热度。他用手背微微遮住明媚的光线,从容不迫地走向早已经在门前列队恭候的礼仪车队,俯身钻进了中间一辆擦得发亮的黑色军车中。
“你注意到了吗?那些军队小人里,将军是有着不同于其他人的衣着和长相,但是所有的士兵,全部一模一样,身高、体形、衣服、面孔、表情……”
深蓝色的礼服被阳光晒得发热,向皮肤传递着暖意,但此时他的耳边还在继续回响齐洛那快要结冰的声音。
“我,就是那种‘士兵’。”
从客用起居室靠窗的位置望出去,楼下的车队已经整齐平稳地驶离了主屋,晃过一朵朵沿路撑起的浓密树阴,顺着园内笔直的中轴大路渐渐远离。
靠墙站着的骁易把视线收了回来,望向宽敞的房间另一头,背对着他坐在一把檀木椅上的齐洛。侍女正在帮他整理刚熨烫好的空军制服,他正对面的墙上镶有一大面挂着黑天鹅绒罩帘的穿衣镜,金丝线汇成的流苏垂落在隐约映着倒影的地板上。
除了女子匆匆挪动脚步的吱呀声,齐洛从头到尾静静坐着,眼珠都不转一下,目光焦点似乎一直凝固在不知名的地方。
“……太多了,真是有点挤呢,”使用率极低的房间里本来就积聚着冷清气氛,身旁的侍女细心替他佩带着一枚枚形态各异的奖章,也不忘轻轻笑了声,来调和一大早就略嫌沉闷的先生们。
“不用每一个都戴吧?”
齐洛这才微微偏过脑袋,看了看在面前的桌子边一字排开的小挂件,轻微的自语依旧带着一点心神不定的味道。这都是从他入伍直到奔赴前线后,各种褒奖和大大小小战斗的纪念品,现在都被精心擦洗干净,打上了会让各种贵金属焕发耀眼光泽的清蜡。
当女子洁白的手指从桌上捧起下一枚奖章时,黄铜的独特色调和彩虹的挂带便突然引起了旁观者的兴趣。
“那个莫非是白羽十字章?”骁易眼前一亮,忍不住上前几步以便观察得更清楚,那枚和眼镜镜片一般大的挂件,因为氧化而变得有点不起眼,躺在她丰满温润的掌心更显旧暗,很容易让人忽略它所蕴含的价值,“空军内部的一级荣誉奖章,我都是第一次见到实物,是在沃河收复战役后拿到的吗?”
“是的,”齐洛顿了顿,这才将注意力集中在对方的话题上,“那次真是好险,差点就没命了。”
“不用谦虚,据我所知不少机师也是在丢掉性命后才得到这种荣誉的,你算很厉害的了,受伤之后还能保持清醒到平稳降落。只是说被当做英雄送到医院去之后,被一大群女护士争来争去地做护理会有些烦恼。”
齐洛略微一愣,看向他正在打趣的眼睛,两人便一同笑了出来。
这枚分量特殊的勋章被挂在末尾,骁易的目光随后扬起来,移到了齐洛心不在焉的侧脸上。一次战斗击落五架敌机,并不是史无前例的记录,而关键是这个来自达鲁非的年轻人,在被敌机射中后血流不止的情况下,果断地用随身配置的止痛针剂注射进皮下,借药力发挥的强烈镇痛作用,得以集中精神继续战斗,直到他回到基地,满身是血地从驾驶舱爬出来之前,队友都不知道他已经受伤了。
在战斗中麻醉自己痛觉是危险的做法,实际上是给死神制造了一条可以悄无声息接近自己的通道,不知道何时闭眼的一瞬间就会无预料地长眠,这种寂静温和的恐惧常常比剧痛更加难以克服。如果是把战斗和摧毁当成嗜好的激进武夫,他觉得可以理解,但是在他眼前的这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却让人难以捉摸。
难怪国王陛下会如此在意,骁易想着。他因此奉命调查了齐洛所有能够找到的信息,除了实在难以取得的达鲁非的那一部分。虽然没有明显的可疑之处,但骁易作为密探的直觉很敏锐,他确定齐洛不是一个普通人,他出现在这里也不是偶然。
“我有多少时间?”这时,齐洛站了起来,看着镜子里穿戴体面的自己,平静地问到。
“既然你答应了殿下会去观看成人礼,我会等到仪式结束的。”骁易回答。
“谢谢你的体谅,”青年转过身,神情落寞地闭上了眼睛,“希望你们能代我好好地向俊流作解释,我怕是再也没有脸面对他了。”
先贤广场的主雕塑卡崩之碑的正下方,贺泽的国旗和盟军军旗已经升到了顶端。尽管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和煦春日,空阔的广场上方所聚集起来的肆意风舞,仍然能够把它们吹得烈烈作响。为了一睹年轻储君的风采,连接广场的四条主要道路已经被攒动的民众围堵得水泄不通。严格的交通管制似乎也是收效甚微,随着仪式最高潮的到来,人们还在持续地往离主席台更近的方向挤去。
在装饰满了鲜花和彩旗的矩形广场正中央,聚集着全国范围内挑选出来的青年,与俊流同天出生的他们一个月前已经接到国王亲笔署名的书信,被邀请参加这场皇室规格的特殊成人礼。在一队完整编制的军乐团嘹亮的演奏中,清一色着军礼服的仪仗队已经整齐地列在了主席台的下方,并在笔直立正的同时,将抗在肩膀上的铮亮长枪竖到脚边,金属的枪托与地面发出铿锵有力的一声碰撞。
当俊流从主席台一侧铺着正红地毯的阶梯缓缓走近,精神奕奕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公众的视线中时,广场中拥挤的人群先是瞬间的寂静,之后突然爆发出来的雷鸣般的欢呼声与掌声,将一群栖息在青石台窗沿上的鸽子惊得骤然腾空。
任耳边响起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哗,俊流在数名皇家卫兵的贴身跟随下,目不斜视地掠过两旁威严挺立的仪仗队,代表王权的黑曜纹章被别在他胸前最贴近心脏的位置,随着身体的晃动而折射出阳光的七彩。踩着进行曲时而抑扬时而舒缓的节奏,他的步子仿佛跨过了贺泽北疆雾蔼连绵的群山,惠及四季丰硕的终年奔涌的水系,以及从蒙昧时代就哺育着膝下子民的平原桑田,带着他上千年传承中逐渐孤立的根源血脉,沉重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在他目光所及的祭坛尽头,便出现了手持青玉之碗的十二岁少女。
十二岁,是人类的生命力最旺盛的高峰,很少有孩子会在十二岁的年龄生病或者死亡,一旦过了这个年龄,人体的机能就会开始衰退。
“达鲁非所制造出来的士兵,拥有更强的体质,和更长的生命力的高峰,在风餐露宿、瘟疫横行、受伤就是家常便饭的战场上,我们能够更好地适应环境,保持战斗力。但真相还远远不止这样。”
“他们理想中的士兵,是可以放在工厂里大量生产的,唯命是从的武器,是堆砌强权高塔的砖瓦,不需要更高的智慧,不需要更鲜明的自我意识,除了破坏和耐受破坏的能力,也用不着他们担任人类所具有的其他职能。”
“你能理解吧,俊流?如果说包括人类在内的生物拥有什么天生的职责的话,那最重要的就是繁衍生息,延续种族。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会学习,会进化,按照自然法则赋予他们的一切规律,生老病死。”
“但是,这样被一批批量产出来的士兵,只是战争的工具,在这个过程中什么意义也不会诞生!他们的身体可以经受无休止的重复破坏,也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得到安息,他们没有对性的渴求,因此也不会获得男女之爱的权利,甚至不会有因此而诞生的血缘羁绊。如果进一步完善下去,他们甚至连自我意识都不存在,像一台肉做的杀戮机器,每天只喂饲料下去,就按照操作者的指令,去互相伤害!”
“这就是达鲁非偷偷摸摸干着的勾当,而唯一能够阻止它的贺泽却因为战争交易,默许了这样逆天悖德的事,还把士兵工程的成果当作了对方附赠来的福利。大概不管怎样,任何一个将领都会觉得这样的士兵非常好用……”
事先搭建的祭坛是仿造先人遗迹的一个构筑物,四角燃起象征四季繁荣的黄金火盆,中央铺着一张鲜红的绣有皇家族徽的手工地毯。俊流独自走上前去,略微整理了下遮盖身体的丝绒披风,半跪在等候在此的少女面前。
古老的贺泽人相信,尚未出现明显性征分化的少女是神的媒介,她们在担任皇室的仪式主持时,会身穿与养育这片沃土的水同色的青蓝长裙,头顶戴着开有白花的幼嫩荆棘之冠。荆棘花是贺泽国旗上那抽象图案的原形,这种拥有极强生命力和耐旱力的植物,据说是先祖卡崩来到这片陌生天地时第一眼看到的生物,因此尤是敬畏。他和他的追随者在拓荒之时无数次被这倔强的原住民划破皮肤,即使是用大火将它们烧噬,也一定又会发枝发叶更加茂盛,并在春天开出恣意蔓延的圣洁白花,依旧是浑身带刺不可攀摘。
逆着少女高束的发髻上方的骄阳和万丈青空,俊流闭上眼睛,微微仰起头,让女孩幼嫩小巧的手拨开他额前的黑发,再沾起青玉容器里的日没川源头之水,轻轻擦洗过他光洁的额头。冰凉的山泉滴落在他睫毛,又顺着他秀挺的鼻翼滑落到唇角,没来由地带起一股绵长的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