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长官,没有。”
“很好,”中尉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扫视着面前一张张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年轻面孔,缓缓说,“伽西,你迟到了三分钟,不算多,在操场中央去站个三小时吧。”
“是。”伽西回音一出,便要迈开脚步小跑过去。
“等等,我还没有说完,”他制止住他,刻意强调着接下来的命令,“脱光衣服还有裤子过去。”
在对方突然僵硬起来的表情中,中尉提高的声调甚至显出一丝得意,“你们不是很喜欢赖床吗,我就让你记住,多呆在被窝里三分钟,就得挨冻三个小时……”
“报告长官,他是因为我才迟到的!”
站在自始至终都保持寂静的队伍里,伽鲁终于忍不下去,捏紧拳头出了声。
四周彻底安静了有两秒钟,中尉眯起眼睛,望向这个贸然打断他说话的孩子。接着他踱了几步,又重新打量了一下还乖乖站在原地的伽西,“是么?但你刚才说没理由的?”
“是没理由,是我自己的问题。”伽西斩钉截铁地回答,同时用严厉的眼神制止弟弟继续说下去。
“是啊,谁迟到谁就受罚,就这么简单。”
“在……在这么冷的天,不穿衣服呆三个小时会死的!”
尽管是一点也不想与面前不好惹的男人争辩,伽鲁却勉强按捺住强烈的想蜷缩起来的念头,硬着头皮提高了声调。
“我倒要看看会不会死,”看着对方过于严重的表情,中尉反而笑了出来,“或者,你想和他一起受罚?如果你们俩一起的话,倒是可以减半,一人一个半小时。”
“不用了,是我没守规矩,我一个人就好!”伽西抢在弟弟之前接上了话,随即将身上打包的行李往旁边一扔,立刻开始解外套的扣子,在训练场上所有士兵的目光下,利索地将衣物一件件除去扔在地上。
当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冬末的空气中,严寒就像凌迟的利刃一般在周身游走,所有的肌肉都绷紧得快要断裂,骨头都冻得发痛。就连常年习惯生活在冰封之境中的伽西,也觉得下一秒就会被刺骨的空气给肢解,然而比起气候,更难以忍受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豪无遮掩的身体所蒙受的羞耻。对终年严密地包裹身体的哈桑喀族人来说,将受之父母的发肤暴露给陌生人,和遭受亵渎没有什么区别。
伽西咬紧嘴唇,倾覆的自尊心快要压得他匍匐在地,他抬头对上弟弟百味陈杂的目光,从止不住地抽搐着的嘴角挤出一句,“什么都别再说了,拜托。”
伽鲁就这样压抑了继续反对的冲动,眼看着伽西光着身子走到训练场正中心,周围隐约响起的私语和轻笑就像鞭子一样重重地抽打在他胸口。
紧接着教官便下命令所有人绕场跑十圈,整个过程中伽鲁都仿佛听到那挥之不去的轻浮嘲讽,这些低俗的士兵的眼神穿透黑夜的掩护,无数次侵犯着那个赤裸的躯体。而他埋着头,目光紧紧地盯在自己的混乱的步子上,不敢抬头向那边看一眼。
伽西,我知道,只要再坚持一下,教官一定会让我出列,帮你分担那漫长的三个小时。但是我却还是退缩了。这么冷的夜晚,即使是那一个半小时,我也不想忍受,更别提面对这些人奇怪的眼光。
就算可以这么自私,事后只要带着让人心软的表情对你说一声“对不起”,而你也一定会回答我“没关系”,就还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要好,不用承担任何后果,我也早就习惯把最初的负罪感抛在脑后了。
若你知道我这内心深处的丑陋面目,还会一如往常地这么温柔吗?
随着短暂的夏令时降临在萨马基的陆军基地,针对新兵的一年强化集训期便已过去了一半。
在这样规矩严苛的环境里,天性自由不羁的伽鲁始终过得磕磕碰碰。他现在才深刻体会到,曾经被他厌倦的无聊放牧工作,那些驱马穿梭在沼泽和松林之下,休息时就混着一群雪橇狗打闹的日子,比起这种日复一日繁重却机械的训练,简直像天堂一样遥不可及。散漫的生活习惯让他不断地触犯到新的纪律条例,哥哥能帮他抗的一律都避过去,却也总会碰到替代不了的时候。严厉的体罚和教官不顾情面的辱骂,让他对原本就不抱希望的军人生活积聚起尖锐的敌意,而长久以来闭塞的少数民族出身,更是让他在同龄人面前显得孤僻落伍,索性连人际关系都停留在毫无进展的冰点。
而恰恰相反的是,伽西却出乎意料地适应了这段迥异的新生活,他就像是一块天生的军人料子,部队里程式化的运作和苛刻的规范反而让他脱颖而出。所有教官都开始对他认真负责,低调严谨的作风赞赏有加。他和伽鲁如出一辙的质朴,率直的原住民本性,不但没有成为阻挡交流的鸿沟,反而很快帮助他化解了同僚之间的成见,逐渐成为所有士兵之间值得信赖的一员。
“你们营的那个新兵好惹眼,银色的头发和蓝眼睛。我听说过几次了,今天还是第一次亲眼见,真的是拉贝戈尔的纯血统吗?”
当伽西飞奔着跑过一段长长的独木桥,轻盈地跳上挡在面前的高墙时,正午刺眼的阳光正透过训练场上扬起的浮尘,反射出他赤裸后背上晶莹的汗水,在四周不时响起的叫好声中,他拧紧的眉头和协调运作的肌肉,几乎迸发出一种活色生香的美感。目睹着这场正在进行的综合障碍翻越比赛,站在训练场边缘的一位中尉忍不住与同事搭上了话。
“别说笑了,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纯血统,不过恰好是这样的性状罢了,没准儿是新的基因突变。” 教官笑了一声,同样目不转睛注视着那个年轻人的他,似乎在为自己训练出来的士兵自豪,紧接着说,“但是他的身体素质了得倒是真的,每项训练成绩都拿第一,学习武器和格斗技能也很快,应该头脑也不错吧。”
“我还在想要不要把他推荐到特种部队去。前段时间西里欧少校也无意间说起,他们很需要高质量的兵源。”
话音刚落,训练场中央便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又一次没有悬念的是,担任接力最后一棒的伽西远远甩开了其余几个队的士兵,第一个冲到了终点。
“啧,那个活地狱啊,”中尉看着一旁满面春风的教官,忍不住咂咂嘴。接着他便将手肘放在对方肩膀上,别有意味地压低声音,似是故意淋上去一瓢冷水,“我知道这是拍马屁的好机会,可你也得征求他自己的意愿,不然,他恐怕会恨你一辈子哦,呵呵。”
伽西刚刚回到等候在旁的队伍中,肩膀就被围上来的战友圈了个结实,他接过他们嬉笑着递上来的水和毛巾,嘴角仍旧只是不露痕迹地牵动了一下。最初他甚至还不习惯这样直接的示好,常常下意识地做出回避,但是当所有人都了解到这个不擅言辞的年轻人并非孤傲,而只是属于这个年龄特殊的腼腆而已,便开始将热情表现得更为坦率。
伽西利索地抹去脸和脖子上积聚的汗滴,喉咙里泛起腥味,剧烈运动后的喘息还带着一点搁浅般的紊乱。打发掉身边的人后,站在终点线旁的他一边大口喝着瓶装水,一边用视线四处搜索着弟弟的身影。伽鲁原本也在参加比赛的另一组,却临时推脱说头昏,被安置在场外休息,这时却哪里也寻不见了人。
教官的总结训话后便是午饭时间,为了给刚刚取得成绩的新兵适当的放松,中午的休息不再执行强制进餐条例,队伍很快解散了,他混在朝部队食堂涌去的人流中,目光还在有意无意地四处搜索。
“嘿,要去吃饭吗?”迎面而来的一个下士,在看到脚步匆匆的伽西后稍微一驻足, “我看比赛了,似乎每次冠军都被你们连拿走,这样很让人讨厌的啊。”
伽西淡淡一笑,索性与这个在勤务中认识的前辈寒暄了几句,末了也不忘问到,“你看到伽鲁了吗?他今天有点不舒服……”
“好象在食堂后门那里,”下士说着停了停,脸上突然浮现一丝无关痛痒的揶揄,“你最好快点过去,监护人。”
伽西顾不上先慰劳已经咕咕乱叫的肚子,小跑着穿过井然有序的食堂,没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逗留在围墙角落里的弟弟,正待修缮的墙边堆放着水泥和砖块,让这个杂乱的墙角不受注意。几个面孔陌生的士兵咄咄逼人地站在他周围,像是风暴正中心半聚集的不友好气氛迫使伽西加快步伐,一个箭步闯了进去。
“你们……有何贵干?”伽西沉下气来,目不转睛地盯着离他最近的那个家伙,很快认出对方是其他连队的新兵。他显然也明白在军营里挑起事端会付出代价,因此并未将敌意传达得过于明显,只是压低声音说到,“如果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何必要在到这种掩人耳目的地方来?”
“让他来这里讲话,只是不想让彼此太难堪。”为首的青年相貌堂堂,一色偏红棕的短发清爽硬朗,看上去并不像无理取闹的小人。在一瞬间的怔忪后,他盛气凌人的神情反而更甚一筹,“不分青红皂白地就被定义为坏蛋,未免太委屈了。”
紧接着,他用脚将地上一团七零八落的东西踢了过来,伽西这才注意到,那是几件已经被破碎得成了烂布条的制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