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在大杀伤武器的扫荡下的首都城市已经奄奄一息,不要说支撑国家运做的工商业,连维持近几日生存的口粮都无法供给,加上医院和制安机构的彻底瘫痪,死里逃生的当地居民面临着的灾难却无法置之不理,编制只有一半的第八师被司令部命令驻守原地,帮助清扫战场,维持秩序,并为当地的难民提供必要的人道援助。
即使是在寒冷的季节里,长时间放置尸体仍然容易引起污染,士兵们机械地穿梭在快死光了人的空城里,把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拖进挖好的大坑里,撒上苍白的石灰后掩埋。
“杀的时候倒是干脆,放他妈一排火箭炮就能干掉好几百人,”菲昂司一口气将手里拖着的男人推到坑中,死了一个星期后发出的诡异气味已经让他麻木,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狠狠抹了把脸。大概是建筑物烧毁时引起的浓烟还没散尽,太阳泛着的白光竟然接近冷色调,他于是转头望向紧跟着把尸体推进坑里的伽西,“你的脸色不怎么好啊,那具死的时间比较长吗?”
伽西望着眼前布满大坑底部的肢体,重叠歪扭得像被硬塞进罐头里的肉,他不知所云地低声念了一句什么,目光没有隐含任何情绪,并不是老练到习以为常的地步,而是对连日来的充斥耳目的极限景象,没有时间反应。像是被一个暴力犯,在拳脚相加的同时堵上了嘴,于是连叫声还没能发出就咽下了痛楚。
见他转身便走,菲昂司连忙又从地上蹭起来,一把按住他的肩膀。
“我说,你脸色真的很不好……”
话说到此,他的目光突然捕捉到了伽西卷起的袖子下面,前不久还光洁完好的右小臂上有一列发黑的淤青,最严重的地方已经渗着鲜红的血痕。
当他下意识地扯过他的胳膊更仔细地观察,发现那是在同一位置反复咬啮而留下的牙齿印。
这不像会是在日常行动中造成的伤害,正觉纳闷的菲昂司感到脖子后面倏地一凉。尽管对方接连几日将情绪隐藏得滴水不漏,但是之前降临在他们兄弟身上的悲剧所带来的消极气氛,就像是个附着在伽西身上的幽灵一样,日渐蚕食着他的精气。
“不会吧?就是养条狗也没那么狠啊!”菲昂司握着他的手不觉紧了紧,脸上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他究竟把你当成什么了?”
“我让他这么做的,”伽西不以为然地抽回手,语气缓慢得几乎让人昏昏欲睡,“伽鲁最近几天已经好多了。没办法,他晚上会痛得睡不着,又不能吵到一个寝室的同伴,有些人不是以前同一个连的,也很难体谅。”
“那就让他睡到护理室去啊,这算什么,不是有足够的止痛药和安眠药吗?”菲昂司抄起手,一副比当事人更受不了的表情,“他是故意的吧?”
“伽鲁说他很害怕被一个人丢在那里,他不想和我分开。何况只有我在的时候他才肯吃药,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
“难怪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晚上这样让他折腾,怎么可能睡得着?”
似乎是不屑于对方大惊小怪的语气,伽西难以察觉地簇了下眉,他随即将卷得高高的袖子拉下来一截以遮盖小臂上的淤血,径自迈开了步伐,脚尖无意识地踢开几颗路面上的碎石头。
等到菲昂司识趣地闭上了嘴,没多久他却又自言自语地叹息一句,“……我的痛苦比起他来,太微不足道了。”
那一幕在他心里,仍然就像是烧红的烙铁一样经不起触碰。爆炸射出燃烧的弹片打进他的肩膀和背部,剧烈的冲击让他短暂失去了意识,他本能地将伽鲁紧紧压在身下,那一瞬间伽西甚至是庆幸的。兄弟若生如并蒂之莲,相生相克,加诸在他身上的痛楚越多,弟弟安全的几率也就更大。
“是倒下去的时候,被地上残留的铁丝网划破了脸,不过,受伤最严重的是左眼,晶状体和视网膜都破裂了。”
“恢复视力是不可能的,现在只能先完成第一期手术,保持住眼睛的外观,但是坏掉的眼球很难稳定,至少要持续观察一个月,一旦有引发右眼感染的危险,就必须马上摘除。”
伽西没有向弟弟隐瞒医生诊断的所有细节,任他如何发疯般地撕打,他也死死地抱住他不放开。一只眼睛的弟弟没有再给他任何笑容,极端而又反复无常的情绪像是一圈圈沉重的镣铐,将他捆绑得寸步难行。如果说之前的伽西还能有一半的时间过着集体生活的话,现在他除了任务外的所有时间都被伽鲁占据,作为唯一能支撑对方的人,承担他所有的不幸。
从那时起,伽西偶尔看到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会在不经意间抚摩过自己湛蓝的眼睛。当听到伽鲁伤情的那一瞬间,他脑海里就冒出了这个念头,这双完美如神赐的眸子,清澈,犀利,一定能够让弟弟脸上重新闪耀光辉。但战时的军人是国家的资源,在役时是不被允许随意捐献自己的器官的,合法的移植也只能等到退役之后。
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部队却迟迟没有接到撤回本国的命令。前线的营地条件艰苦,最基层的列兵只能几十个人一间挤在简易的板房里过夜,由于伽鲁的吵闹已经开始让周围的战友不满,伽西便找军医要了一间暂时空置的隔离病房,和弟弟一起搬了进去,仍然每夜寸步不离地守候着他。而比起机械重复地安抚他的情绪,当他疲倦到终于睡去后,才是伽西最难熬的时间。简陋的房间里只有那张狭窄的铁丝床,冷得沁骨的水泥地是没办法躺的,他便裹上毛毯靠在墙的角落浅寐片刻,无法缓解的焦躁让梦中满是惊惧的光景。
“又是你啊。”
正午没油水的食物刚刚在肚里开始消化,开始有点睡意的男人放下手里翻得卷了边的旧杂志,抬头打量了一眼面前不折不挠的年轻士兵,对于这种专挑休息时间来打扰的家伙,他今天的语调已经没有丝毫耐性。
“上一次不是讲得很清楚了吗,你的要求是违反规矩的,你是听不懂?还是觉得我说的话是在放屁?”他靠在露出弹簧的破沙发上,不痛不痒地重申着所谓的原则,接着摸出裤子口袋里的打火机,又从桌前的抽屉里抽出一根包装精美的高级雪茄,点燃后立刻浮动出浓烈而略微辛辣的香气,他像是同时欣赏着这上等烟草跳起的烟舞,透过朦胧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墙上窗户照进来阴天的柔和侧光,将伽西明晰的面孔衬得沉静如湖,却又像石雕般稳固。他微微眯起眼睛,并不急于一味地重复描述自己的困境。此时男人被放大的脸上相隔过远的眼睛,让他想起一种带着长须的丑陋鲶鱼,当它扁平的嘴角上两个小眼珠瞪着人看的时候,伽西总有种冲动将它摔在地上,狠狠踩得那肥厚的白色肚皮爆出内脏。
想到这里似乎真的泛起一阵不适,伽西随即将视线落到他嘴边那根灰褐色的雪茄上,烟身上烫着金色的商标,这牌子即使是在悖都也算是高级消费品,不可能会配备在军队的福利中。几个星期前,这包昂贵的雪茄还在与他同一寝室的一个战友身上,那个人曾经偷偷拿出来在同伴之中炫耀过,据说是做烟草生意的舅舅在他从军前送的。
伽西亲眼看到,他所在的那个连队的连长故意找了个茬子,将这包雪茄没收,转眼就交到这个男人手中,表面上是严肃纪律,实际上跟勒索如出一辙。第八师的第一旅团长克雷托,竟然连手下普通士兵的便宜也占,是伽西最厌恶的类型,然而,却也正是他要找的人。
“这里的医疗条件太差,医生说,若要想我弟弟的眼睛停止恶化,必须要让他回到本国的大医院去,第二次手术已经不能再拖了,这直接关系到能不能保住他的双眼。”伽西没有太大的面部表情,这些已经不知道在他脑海里回荡过多少次的话,显然已经带不来更新的刺激了,“现在他的精神状况很糟糕,如果右眼再出什么意外……”
“比他伤得重的人多的是,不还在这里的医院呆着吗?”克雷托不以为然地接上话,清了清被熏得有点发痒的嗓子,往天花板上十分享受地吐了口烟圈,“这里已经没仗可打了,安心等着撤离命令吧,还是你觉得为了一个士兵,我们会专程用飞机送他回国?”
如果是别的上司可能真的行不通,伽西暗暗握紧拳头,但是,只要是心术不正,满脑子都是利益的自私家伙,只要投其所好,一定能撬松那死硬的嘴,找到达成交易的路子。想到这里他又打量了一下这只靠在椅子上吞云吐雾的鲶鱼,试图从他细微的神色里找到突破口,却发现此时那两只诡异的眼仁正一动不动盯着自己,让人一阵头皮发麻。
明明断然地拒绝了,却又不下严厉的逐客令,对方一定还在等待着什么,伽西肯定自己的推测不会错。虽然诚如对方所讲,对于那些境遇更加悲惨的伤兵来说,找上司开后门的做法是卑鄙了一点,但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伽鲁是第一位的,只要他一个人能得救,管他谁会遭殃都没关系。
“长官,我知道这会让你很为难,但是我没有别的人能够拜托,请你帮我想一个办法,只要有一点可能,不管是什么我都愿意做,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