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顾名宗年轻时好户外运动,九十年代就一个人去湘西徒步,去尼泊尔爬雪山,还自己改装了越野车队去内蒙横跨沙漠。常年的野外锻炼让他体格极好,至今身材都非常利落,光是简简单单往那里一站,渊渟岳峙的气场就非常强烈。
他的面孔则完全就是二十年后的顾远,虽然眼角已经显出了时光的痕迹,但并不显老,反而在沧桑中透出了岁月带来的成熟魅力——这种气势估计把顾远顾洋兄弟俩加起来,都难以望其项背。
“你迟了几分钟,”顾名宗一边翻书一边道。
顾洋不卑不亢道:“刚才在外面碰见迟阿姨,聊了几句才耽误了。”
顾名宗不置可否,也不提他是不是真的有叫迟婉如关注顾远的未来妻子人选,只说:“做什么事都要前想三后想四,提前把一切有可能产生的变量都纳入考虑范围。不然今天你来见我耽误几分钟,明天在更重要的大事上,也一样耽误不成?”
顾远起身:“——是。”
顾名宗这才冷冷道:“这么大人了,做事还这么毛躁。”
在边上的方谨把身体中心微微移到脚前掌上,心想这父子关系果然和外界传说的一样僵。
和顾洋相比,顾远最大的吃亏之处就是没有一个能在顾名宗面前转圜的母亲。迟婉如虽然没能给儿子提供一个有背景有势力的母家,但这么多年来在顾名宗面前说软话、吹耳风,关键时刻还能透点消息给顾洋,潜移默化中的帮助是非常巨大的。
而除了这一点之外,顾远还有另外一个很不讨父亲喜欢的地方就是,他确实跟顾名宗年轻的时候太像了。
狼群中头狼尚且年富力强,后辈却已长成了太过锋利的獠牙,即使是亲生儿子也一样犯忌,顾名宗怎么可能很喜欢见到他?
顾远大概也意识到这样下去谈话要僵,便咳了一声,主动开口道:“这个星期父亲生日,我特地找了一套文房四宝凑作贺礼。笔墨纸都是寻常玩意 ,唯独那方砚台是特地寻访来的老坑端砚——礼单在这里,请您看下是否合意。”
他从西装内侧口袋中抽出一只精美的信封,双手举着递上去,顾名宗接过来打开一看。
书房里静悄悄的,片刻后只见顾名宗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眼光不错。”
顾远瞥向方谨,那意思是你看我选得没错吧,却只见方谨眼睫微微一动。
“平时心思多用在事业上,这些都是虚的。”顾名宗收起礼单道,不过语气好歹还是缓和了一点:“我听说你最近在跟明达航运集团谈一笔合资航道的合同,听着机会不错。明达航运背后是政府的人,这一单如果能做好,以后项目前景会非常广阔;做不好的话也会损失惨重,你得留点心。”
顾名宗在南方运输业上堪称帝国奠基人,他说的话无人胆敢小觑,顾远立刻郑重答是。
“明达上层洗钱猖獗,跟他们合作要小心,另外他们的安保水平特别差……”顾名宗又指点了几句,差不多都是对方公司的内幕信息,片刻后大概有点兴味索然,挥挥手道:“你们去前面礼堂吧,我待会再过去。”
顾远一直十分仔细的听着,这时才俯身告辞,带着方谨退出了书房。
“呼——”到外面以后顾远才微微松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肩膀:“我就说早先不该跟迟婉如寒暄,每次遇见她就肯定没好事情!”
方谨笑道:“不过顾总说明达航运的事还是很有价值的,回去要好好调查一下。”
“我知道,他不说我也会去查。你真以为我现在做事还要靠他指点?”
方谨心说你刚才明明听得很认真,为什么要在我面前逞强……但表面还是顺从的点点头说:“当然不了。”
顾远这才作罢。
两人穿过别墅走廊和大厅,东侧是一座向户外半敞开的礼堂和舞池。今天是庆祝第一天,登门的大多是世交亲眷,酒会已经相当热闹;顾远作为家族长子,刚进场就引来无数目光,很快一群人簇拥而至把他围了起来。
顾远对这种上流社会社交场合明显得心应手,在无数衣香鬓影和敬酒攀谈中,他的一举一动就像自带光环般令人瞩目。
方谨的身份够不上那个圈子,便站在酒会靠门口的地方,默默望着人群中顾远的背影。
良久后他摇摇头,自嘲地叹了口气。正离开这里准备去拿点喝的东西,突然只听身后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声:“方助理?”
方谨回过头,迟婉如长裙曳地,捏着香槟杯,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迟夫人。”
迟婉如精美的妆容让她看上去完全没有年龄感,整套钻石首饰在灯光下看起来更华贵炫目。她抿了口香槟,上下打量方谨片刻,才悠悠问:“你的身体好了?”
“好了,”方谨不动声色道,“谢谢关心。”
“也没什么,只是当年据说你最后弄得挺严重的……有一阵子我还以为你死了。后来呢?”
“我去了德国上学,几个月前才回来。”
迟婉如含笑颔首,突然问:“那你现在是依旧跟着顾总,还是改跟顾家大少了?”
这话里隐藏的意思其实非常尖锐,方谨刚要回答,突然顾家一个保镖打扮的男子穿过人群走上前,对方谨一低头:“方助理,顾总在书房等你,叫你过去一趟。”
迟婉如神色登时微动。
方谨对她微微一笑:“顾总叫我跟谁我就跟谁。”说着礼貌地欠了欠身,转头走出了酒会。
第5章 顾远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问:“你昨晚上哪去了?”
窗外黄昏绚烂,音乐从远处传来,喷泉在茵茵绿草上溅起水晶般的光。方谨穿过长长的、空无一人的走廊,站定在书房门前。
他抬起手,还没碰到深褐色厚重的桃木门板,就听里面传来一声熟悉的:“进来。”
方谨定定看着门上木头温润的纹路,片刻后推门走了进去。
顾名宗倚在书桌后的真皮转椅里,名贵的西装外套没扣,两条长腿随意架在桌沿上。他将手里那本精装烫金牛皮诗选翻过一页,懒洋洋地念道:“Cast a cold eye, on life, on death, horseman, pass by——”
“顾总,”方谨低头道。
顾名宗淡淡问:“你怎么看这句?”
桃木门在身后关上,远处隐约的人声顿时消失不见。书房里只有落地座钟的滴答声,除此之外一片静寂。
方谨往干涩的喉咙里咽了口唾沫。
“我以为您更喜欢的是那句:‘Hearts are not had as a gift, but hearts are earned ’。”
“——人心只能靠人赢得,而非馈赠。”顾名宗笑了起来,把书合拢扔到桌上:“过来。”
方谨一步步走到宽大的书桌后,而顾名宗深靠在转椅里,如一头休憩的雄狮般用慵懒而犀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才道:“瘦了。顾远对你怎么样?”
“……大少对下属要求很严。”方谨说,每个字都在大脑里转了一圈才出去:“大概是他自我要求非常高的原因,对下属难免也严苛了些。”
顾名宗倒不以为意:“应该这样,不过他不会疼人也是真的。”
“不,我不是说……”
顾名宗抬手制止了他,紧接着打开抽屉拿出那张印刷精美的礼单,随手甩给他:“你的了。”
方谨就知道会是这样。
古董式落地座钟边有一座博古架,墙上挂着一幅装裱精致的横联,是瘦金体写的四个字“政通人和”。虽然因为年龄和腕力的关系,笔势和力道都稍稍显出一点虚弱,但笔画间割金断玉、瘦挺爽利的影子却是已经出来了。
方谨还记得当年写这幅字的时候,他穿着棉布的白睡衣,提着笔,聚精会神站在晚清年间的澄心堂宣纸前;顾名宗饶有兴味地站在边上看着,目光至今令他无法忘记分毫。
那是种欣赏一朵花,一幅画,或单纯看笼子里一只美丽的小鸟的眼神。
四个字写好后顾名宗似乎很满意,直接就收起来了。过一段时间后方谨再来,发现它已经被裱起来挂在了墙上。
这差不多就是一幅外行人乍看觉得好,内行人却能瞧出水分的字。不过无落款无署名,外人大多以为是顾名宗自己写的,除了“顾总当真风雅!”“好字!”之外一概没有其他评价,有个当代书法大家甚至还激动表示这四个字超越了自己绝大多数作品,再加深造十年,足可媲美徽宗旧迹。
方谨想说我这几年其实不太写了,而且贺礼放在我这里,万一被大少看见岂不是更起疑心。然而转念一想他又把话咽了回去,只道:“谢谢。但我这次来,其实有另外一件事情想拜托您。”
顾名宗示意他说。
方谨从裤袋里摸出卡夹,打开来抽出那张花旗银行的无限额黑卡,两根手指顺着桌面轻轻推到顾名宗面前。
“我想请您收回这个,因为我现在在大少的公司里工作,每个月的薪水足够支撑生活,这张副卡放着也没什么用……”
方谨的声音很稳定,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微微湿了。如果顾名宗这时伸手一摸,就会立刻发现这个异常。
不过顾名宗并没有这么做,甚至连眼皮都没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