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说完,从裤兜里掏出来一把钱,然后用粗糙皴裂手小心翼翼的抽出几张粉红色的,放在一起整了整,又把其他的放回了兜里。
梁晋和萧秘书都是一愣。
中年人郑重其事地往前一送,对梁晋说:“我这也没多少,这点……心意……您先拿着。”
几百块在此时看起来有些可笑,然而中年人却又捏的很小心。萧秘书面色复杂的看了中年人一眼,反倒是梁晋愣了愣之后,摆了摆手。
“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梁晋说:“但是孩子看病也要钱的。”
中年人执拗地一动不动。
“这孩子是青枫救得,他肯定希望孩子能好好的,你这一上午卖菜的钱,留着给孩子买点好吃的补补吧。住院费……”,梁晋顿了顿,看了萧秘书一眼,“萧秘书,孩子的手术费和住院费,我替他们付了,你一会儿去处理下。”
他的话锋转的太快,以至大家都愣住了。萧秘书愣了愣,见梁晋微微皱眉,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好的,我这就去。”
那男人被吓了一跳,张嘴结舌的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
梁晋回头看了一下急救室,对他说道:“你如果过意不去,就当我是借给你们的,写个借条,以后有钱了再慢慢还。”
“可,可……怎么……”
“你可以记下我的电话,”梁晋淡淡说道:“我就是想给他祈福,你不用感激我,我也用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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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秘书连拖带拉的把几乎要跪下磕头的中年人带走了,医院的走廊里暂时恢复了安静,梁晋在门口来回走了两步,最后坐在了门口的长椅上,脊背挺直。
医院他并不陌生,当然也算不上熟悉,小时候感冒发烧,大了偶尔有点小事故,加上前阵子他撞车的那回糗事,他来医院一共也就十来次。
然而没有哪次,像现在这么感慨过。
他知道急救室的走廊尽头,稍一转就是隔离病房区,sars肆虐的时候医院设立的,哪里前前后后陆续关过十几号人。活的活死的死,如今十几年过去,依然是块禁区。他也看到了刚刚到医院的时候,一个老妇人歪着脑袋坐在轮椅上,喉咙里像是拉风箱似的直喘,被儿子推出去晒太阳。
他知道这医院的手术室外从来不少着急踱步的病人家属,吵吵闹闹有之,嚎啕大哭有之。住院部里则是一直人满为患,走廊里都是打着吊针坐长凳的人。
谁都不想有事,同时也不想自己的亲人朋友有事,因此但凡有一点希望,都会舍了老本的吊着。
长命百岁大约是绝大多数人的梦想,当然基于不同的原因,这个百岁的后面还有一系列的附加值,比如美貌,比如青春,又比如财富。女人希望自己不老,男人希望自己不穷,在舒心满意的前提下,谁都想在这个世上赖着不走的。
可是生老病死,又是一个必然规律。
徐青枫的得病初期是什么样的梁晋并不清楚,然而从他想要推开自己的行为看,那个时候徐青枫必定没有现在这么淡定。梁晋知道他的病情之前,徐青枫自己可能都没有注意到,他会有很多下意识的小动作,而且无意不是他在烦躁或者不耐烦时才会有的。
后来的转变有些突然,梁晋如往常小心翼翼的想要照顾他,他那些隐约的排斥和烦躁却荡然无存了。
有一次,梁晋没能按捺住心里的疑问,问徐青枫:“你现在还害怕吗?”
——害怕病痛,害怕死亡,害怕俩人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折磨的两看生厌?
徐青枫摇摇头说:“不怕。”
梁晋讶然:“为什么忽然就不怕了?”
“因为怕也没有用啊,”徐青枫看着他笑了笑,道:“你看,生老病死,我们总是不能避免。将来不管发生什么,我们就当时间提前了。在这之前,我不能花太多的时间在害怕上了。我有很多事要做。”
“什么事?”
“比如工作,又比和你在一起啊。”徐青枫说:“我还没告诉你,我有点想吃麻油炒鸡了。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想吃这道菜了。”
徐青枫笑笑,竟然还真的咽了一口口水,梁晋看的目瞪口呆。
徐青枫反倒是很高兴,解释道:“我以前每天都忙忙忙,精力有限,然而接触的信息量又大,一分摊下去基本对什么都提不起很好的兴趣来。仔细想想地话,我其实很多年都没有这种冲动了,特别想吃点什么。以前吃饭像是完成任务,食不知味,现在却相反,没事看看冰箱,还有那么多能吃的好东西,就觉得幸福。”
梁晋久久无言。
徐青枫又说:“凡事都是福祸相依。我们这会儿有麻烦,运气背,不用太气馁。转日我们运气顺,日子满足,也不要太得意。平平淡淡的这么过就挺好。”
“你就是个卖鸡汤的,”梁晋拉着他的手,反过来在他手心里画圈圈,最后还是小声的说:“可是,我还是害怕。我怕……突然就找不到你了。”
“不用怕,”徐青枫笑着说:“如果哪天我突然有点小意外,你就告诉自己‘你看,来了’,然后再告诉自己‘没什么好担心的。如果他有牵挂,必定会回来’。”
第25章
徐青枫在重症监护室里一共呆了四天,期间两次抢救。抢救完了就推回去,然后梁晋眼巴巴的在视频探视的玻璃房内等着。
这还是医院新添加的设备。病人那边有护士推着视频的小推车,调整好高清摄像头和麦克风,家属则在电脑的这端和病人打招呼。
梁晋头三天的时候都没能说上话,徐青枫几乎是半昏迷状态,他攒了一肚子的话,每次来的时候都带不同的东西,有时候是水杯,有时候是个小物件。兴冲冲的排到队了,最后却又只能看着徐青枫睡着的脸,和护士说两句,问问徐青枫的情况,再拜托对方好好照顾他。
第三天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害怕,眼睁睁的,脸都要贴到屏幕上去,只一遍遍的喊:“徐青枫,你可要说话算数啊。”“徐青枫,你不要当胆小鬼好不好,你跟我说说话。”
他说着说着几度哽咽,最后视频关机的时候,咬着牙说:“你明天不跟我说话,我就生气了。”
他最后一句说的认真,徐青枫却感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来不及反应。
他并不是完全昏迷的,起码他的意识是清醒的。
他们病房里六张病床,每天来来往往,有的人匆匆进来,不久之后又匆匆出去。也有的像他一样,几次生死线上挣扎,打着药,插着管,缝着线,在尘世和往世之间独死独生,独去独来。
老实说,还是很痛苦的。
期间最危险的一次,医生和护士们是如何的忙碌战斗,他不知道。他一直处在昏迷状态,只是恍惚之中,见到了许多人。他从未蒙面的太爷爷,他那个脾气很好的爷爷,他死于牢中的父亲。
天气晴暖,太阳晒的他身上暖烘烘的。饭桌旁的父亲还是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爽朗大笑,慈祥又爱怜的把桌上唯一的一碗饭推给了他。
那是一碗香喷喷的米饭,徐青枫不知道自己怎么感觉到的,但是那晚饭就是香,颗粒饱满,热气裹着香气袅袅而上。上面堆着红辣辣的麻油鸡块。
北方的地方大多吃面食,馒头花卷或者各种饼,然而徐青枫从小就喜欢米饭,小时候一度在放学的路上,闻见别人家蒸饭的香味都能站在原地嗅好一阵子的。
他扭头看了看,这的确是自己家那个老宅子。院墙的东南角上是土垒的饭屋,门口有几扎柴火儿棍。
徐父大约看他没有吃饭的意思,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你不吃吗?”
徐青枫总觉得哪里不对。
徐父又问:“你还在等啥呢?”
徐青枫顿时了然,拿起的筷子终于放下,大声回答:“等梁晋呢!”
这场梦的后半截他记不清楚了,但凡梦大多是荒诞又不讲道理的。徐青枫意识逐渐回笼后,听到身旁有人松了口气。又隔了很久之后,他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既然他身旁的只有医生和护士,那松的那口气大约意味着什么了。
他们这代人多是接受过高等教育接触过新科技的人,自然对很多封建说法没印象了。徐青枫以前也不在意这些,然而这会儿却突然想起了b城的一种说法——如果你睡觉的时候,家里有过世的人出现在梦境里,那他喊你的名字一定不要应。他给你东西,也一定不要吃。
徐青枫微微一愣,随后寒意就顺着尾椎骨一路往上爬,直到钻遍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甚至有些不清楚,自己虽然没有吃饭,但是对老徐的那句搭话,会不会算得上数。他如今算是彻底还阳健康了?还是一条腿在这边,一条腿不小心岔到了那边?
他半夜惊醒,抬眼四下一撇,却又生出无端的凄冷来。周围的几个家伙比他惨的多,一眼望去,他们就像是电视上那些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一个个前途微茫的躺在这里任人搬运腾挪。病房里的一排排严密复杂的设备,对他们的病情不一定会有益处,却又成了他们存活下去的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