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靖也拿了一个,却是送到了驾车的御剑眼前。御剑道:“自己吃罢。”朱靖执意不肯,双手牢牢地递着,只得撕了一半吃了。
朱靖坐在他身边,这才慢慢吃着自己那一半,见眼前官道平阔,风清月白,方才一场性命攸关的恶战,犹如梦幻泡影一般。他是想什么便说什么的性子,即道:“喻大当家,方才真是凶险之极。”
御剑只道他又要道谢,阻道:“早晨你已经说过了。”
朱靖认真地摇了摇头,道:“这是不同的。”吃了两口饼,又问:“喻大当家,你功夫这么高,真是商人吗?”
车中几人比他资历丰富得多,听见小师弟口无遮拦,这么明明白白地问了出来,心中均是一阵焦急。杨晏一张饼才塞进嘴里,一心要去打岔,却苦于咽不下去。
只听御剑顿了一顿,道:“实不相瞒,在下自小家道中落,迫于生计,落草为寇,做了几年见不得人的买卖。蒙山上的兄弟看得起,赐了个‘神枪喻大’的雅号。我弟弟随我四处奔走,大秤分金,飞羽如刀,江湖人称‘小飞将’。”
朱靖听他这几句话语调颇为奇特,似是强忍笑意,又似迫于无奈。他也不知其中缘由,哦了一声,道:“那一定是位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了。”
御剑笑道:“别人胡乱叫的,当不得真。也就是马马虎虎,凑合罢了!”
这语气朱靖倒不陌生,正是:其辞若有憾焉,其实深喜之。崔玉梅与别派掌门谈起他师兄弟,正是这么一副口吻。见御剑眼神明亮,仿佛若有光,心想:“他一定特别喜欢这个弟弟。”不禁好奇道:“不知喻大当家这位弟弟,长得甚么模样?”
御剑一怔,心想:“我倒是没想过这个。这怎么讲?‘王妃非我愿,但求达慕垂鞭’?”心中忽然笑了出来,道:“我弟弟年纪跟你差不多。就是个小孩子的模样罢了!”
杨晏见朱靖问个不停,心中奇怪:“我小师弟今天是怎么了?”生怕他问到甚么家族秘辛、大户艳闻,忙插口道:“喻大当家如此英雄了得,令弟定然也是人中龙凤。”向朱靖使个眼色,又作势剁宗言的嘴,让他别学八师哥这般有口无心,得罪人而不自知。
但朱靖不知沉浸在甚么之中,对他的苦心孤诣一点也没看到,好在点了点头,便不再开口,总算是殊途同归。
少顷,马车入城。杨晏与朱靖寻了一间不起眼的客舍投宿,又取了麝香、龙脑煎煮,替中毒较深的三人拔除体内余毒。料想几人功力恢复,又有了防备,纵使南海派再来谋害,也是不惧的了。御剑见几人安顿停当,告辞离去。周默几人叩拜再三,御剑也懒得多言,身形一动,便向长街行去。
忽听背后脚步急促,却是朱靖赶来,道:“喻大当家,我送你一程。”
御剑皱眉笑道:“我还能走丢了不成?”见他眼神殷切,只得随他去了。
亥时已过,长街上行人寥落,店铺打烊,摊贩、货郎也早已酣然入梦。白日里熙熙攘攘一条青石桥,只余湖水拍打杨柳岸之声。
下桥片刻,香火缭绕的崇化寺后院便在目前了。御剑道:“朱少侠,送到此处即可。”
朱靖道:“是。喻大当家早些歇息。”却不挪步。
御剑见他夜色下的身影十分寂寥,问道:“我弟弟后天就到宣州了,你可要跟我一起见见?”
朱靖立刻应道:“好的,幸何如之。”眼神却没甚么喜悦。
御剑好生奇怪,临进门又加了一句:“明天早市,再看看那小傻儿?”
朱靖马上抬起头来,清亮地答了一声:“好!”
御剑笑了出来,道:“你这个样子,最像我弟弟。”迈步进门,门子立刻恭恭敬敬的把两扇黒木大门关上了。
朱靖在门前又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客栈。杨采和见他呆呆的有些不对劲,与周默一商量,猜是他听到了石潮音那番腌臜言语,心中不好受所致。二人好不疼惜,立刻把杨晏痛斥一番,怪他没将那些狂蜂浪蝶挡在九重天外。杨晏大呼冤枉,叫道:“那狗王偏偏要来招惹,我有甚么法子!我挡天挡地,还挡得住别人的喜欢吗!”
二人一思忖,这倒真是挡也挡不住、躲也躲不开的,只得训斥几句,各自安歇。楼上的朱靖,却因这句话,睁着眼睛,做了一个无眠的梦。
第三天早市方散,御剑与朱靖便下了桥,在岸边柳树下一张石桌旁等候。朱靖刚给小傻儿喂了几口煎饼,手上沾了许多口水,东张西望,想找一个趁手的物件擦手。见御剑不时看一眼东南方,一碗新打的团茶放在桌面,也是一口未动。不禁笑道:“喻大当家,你们兄弟感情好得很啊。是要接他吃早饭么?”
御剑转过头来,道:“有甚么好的?无非是他口齿甜蜜些,惯于叫人哄着。接了倒省事,一会儿闹腾起来,烦也给他烦死了。”
朱靖看得分明,他眼角嘴边全是笑意,哪有半分烦的意思?忽然心中一阵抗拒,不想再听。正要撇开话头,却听御剑笑道:“来了!”
朱靖随他目光望去,半晌才看到两个人影出现在街边。一个瘦瘦小小,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这位大当家。另一个戴了一顶竹黄油亮的大斗笠,斗笠边垂着许多绸带、石珠,面目完全的看不见,却一点也没妨碍走路,径直朝这边走来了。
到近前一看,只见他穿着一件半身青蓝布衣,大襟无领,袖子宽宽的刚过手肘,袖口绣着两个杨梅花;脚上是一双秃头硬鼻黑布鞋,小腿上绑着青色绑腿,露出两个光光的膝盖。腰上却别具风味,系着一条五彩斑斓的盘锦腰带,杏红水绿,不用说多么炫目了。走了一阵,大概觉得热了,把斗笠一把扯下来扇风,露出一个结满小辫子的脑袋,辫上累累串着五色椒珠,头顶又盘了一个小小的椎髻,用一根长长的竹管束着。脸上更是精彩万分,左边文了一只腾蛇,右边文了一头凤凰,满头满脸,乌青靛蓝,连肩膀、手臂上都文满了图案。这街上本来还有许多怪诞人物,红毛绿眼睛、螺丝胡子的罗刹商人,发髻中插着新鲜梅子、招得蝴蝶乱飞的妇人,脚底板厚如鸭蹼、头皮剃光,说话总是“嗨依、嗨依”哈腰的倭人,但他这副打扮一出,简直把别人全都比下去了,再也没有怪诞过他的了!
他自己倒是一点也没弃嫌,连奔带跑地来到御剑面前,朗朗地叫了一声:“大哥!”
御剑差点没把茶喷了出来,指道:“你这是哪里弄的?”强忍着笑,拿起他手上的纹身看了看,又捏了捏他的小辫梢。
屈方宁殷勤地介绍:“这是兰大娘给我扎的!”又得意地拍拍自己花脚乌龟一般的脸,道:“这是我请雷大叔画的!好不好看?”
御剑笑道:“好看啊。怎么不好看?天下第一美少年!”
屈方宁知道他说的不是好话,哼了一声,孤芳自赏地顺了顺自己的小辫。
车卞这才赶到,站在一旁,向御剑行礼。御剑向朱靖道:“这是店里的伙计。”又指着屈方宁笑道:“这就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了!”
朱靖连忙起身,道:“少东家,你好。”
屈方宁立刻拿出了少东家的派头,有模有样地点了点头,握着朱靖的手,道:“你好。”
朱靖想到自己手上还有些口水,忙在身上擦了擦,接住了屈方宁的手。
御剑在旁笑道:“朱少侠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侠士,岂能跟你小孩子一般拘礼?”
屈方宁又惊讶又艳羡,道:“原来是朱少侠,久闻大名,那个……如雷贯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使劲看了御剑两眼,似乎在确认自己说得对不对。
朱靖也忙客套起来,道:“早听喻大当家提起‘小飞将’英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一位……江湖好汉,英雄少年。”
屈方宁欢喜道:“是吗?其实这个外号是我自……”忽然想到不对,立刻转口,咳了一声,道:“兄弟这点薄名,实在不足以……”绞尽脑汁,到底想不起下一句是甚么了,只得眼巴巴地望着御剑,以期伸出援手。御剑忍笑道:“有辱君子清听?”屈方宁一听,正是这句,把头点得鸡啄米般相似。
朱靖虽看不清他面目,见他两个脸颊微微鼓起,言行一团稚气,也倍觉亲切,客气几句,各自落座,打量屈方宁一身装扮,好奇道:“少东家做的是丝绸生意,自己却穿着粗布衣衫。”
御剑这才品了一口团茶,皱眉笑道:“等下就给我换了去!”
屈方宁拨了一下辫梢的小珠子,道:“朱少侠有所不知,我这叫……‘卖油的娘子水梳头’。不可以浪费的呀!”
一语未毕,御剑放声大笑。屈方宁马上紧张了,用眼神问:“我用的不对吗?”更是笑得说不出话,几乎被茶水呛住。
朱靖听他口齿甚是软绵,腔调也是特别有意思,只有说成语俗语之时,才能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楚。见御剑开怀大笑,不禁想到:“原来喻大当家的弟弟这样年幼可爱,怪不得他疼爱之极。”他是师门中最小的弟子,师兄师姐对他都十分怜惜,没给过他疼爱别人的机会。自忖若是有屈方宁这么一个伶俐的小师弟,自己肯定也是疼得不得了,甚么风雨都愿意为他遮挡的。